十一. 二娘回娘家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自从那个夜里小霞爹没说一句话匆匆离家出走,当了甩手掌柜一走了之,到底去了哪里,是死还是活 ,一概也不知道。
真的是造化弄人。二娘想着自己短暂的三年婚姻生活就要跟大娘一样名存实亡,从此与孩子相依为命,过着守活寡般的生活,心里不免无限地惆怅,前路茫茫,令她一时不知所措。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平时侃侃而谈能挣钱的丈夫一下走了,顶梁柱塌了,今后怎么办?想不到自己出生在红色家庭,在兄姐的羽翼下本可以过着养尊处优,舒舒服服的生活,现在却不经意间成了一名活寡妇,岂不成了大笑话?都怪当时自己太任性,不听哥姐的话,上当受骗,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自己手无缚鸡之力,除了会教书其它的什么都不会做,两个孩子又这么小,真是举步维艰;
大娘带着三个孩子和一个老人也够难为她了,总不能再让她养我母子三人吧,今后怎么办?二娘跟母亲一样,白天愁眉苦脸,忧心忡忡,晚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一家八口老的老小的小,只靠母亲一人干活,没有什么收入,坐吃山空,生活拮据可想而知。眼看丈夫出走已近一年,二娘亲眼所见,小霞妈把娘家赠送的嫁妆一件一件地卖掉,来接济这只犹如千疮百孔快要沉没的家庭船帆;
五个黄口小儿一天天在成长,就像春蚕啃桑叶,沙沙沙,又像五只“饭袋”,只会装不会干,长此以往怎么办?她绞尽脑汁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当姑娘时金枝玉叶般的二娘,自从糊里糊涂地跟男人结了婚,又生儿育女,没有去教书没有了收入,坐月子也花了不少私房钱,口袋已没有什么积蓄;她亲眼目睹大娘捉襟见肘,囊中羞涩,为了讨生活,她不得不决定拖儿带口回娘家去看看。
初冬的一个早晨,天气晴朗。一家人依依惜别的情景,在小霞3岁半的记忆深处仍依稀可见。
早饭后,二娘收拾停当,在家门口把两张四方形的藤椅倒转过来,四脚朝天,把她的两个孩子分别放在两个椅筐里。刚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小妹稀奇地东张西望,小屁股在筐子里摇来扭去地老是坐不住,在二娘手把手反复示范下,两节白白嫩嫩莲藕似的小手,还是老抓不住镶嵌在旁边那有棱有角的木头杆子,有时身子撑撑的蠢蠢欲动,想站起来,可刚站起来,一个趔趄,“啪”一声又坐下去……
(图片来自网络)
二娘见时候不早,再不走两天都回不了娘家。她顾不上多想就硬是把女儿摁在筐子里,妹妹哇哇大哭;二娘站在旁边护着,朝着请来帮忙的二婶婆使了个眼色,朝前面努了努嘴,示意她要挑担走人。
小霞跟哥哥弟弟懵懵懂懂地知道二娘要带着她的儿女离开家,跑上前去紧紧地拉着平平和妹妹的手不放。二娘见状走过来用力掰开他们紧抓不放的五双小手,说:
“二娘带他们两个去舅舅家玩几天,很快就回来,你们要乖乖地听你妈的话,知道吗?”
他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松开弟弟妹妹的手。
三十多岁身子骨很硬朗的二婶婆就像牛郎挑着一双儿女去见织女那样,颤悠悠地挑着弟弟妹妹要上路了。
这时,除了小妹妹不懂得发生了什么事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东张西望外,平时朝夕相处的四个孩子都不约而同地哇哇大哭起来:
“我要哥哥,我要姐姐,我不要走,呜……”平弟从框里站起来伸着两手哭喊着。
“二娘,你们不要走……”六岁的哥哥拉着弟弟和小霞跟着担子边跑边哭着对二娘说。
“我要爷爷,我要哥哥姐姐……妈妈 ,我不要走……”平弟泣不成声。
“我要跟弟弟妹妹一起玩,我不要他们走……”小霞抓住母亲的衣襟央求道。
“二娘带着他们去舅舅家玩,不久就会回来。乖,我们回家去。”
在母亲的再三劝说下,小霞兄弟妹三人抽泣着向越走越远的二娘生的弟弟妹妹挥手告别。
二娘拎着一个小皮箱和一个小包袱, 临走时红着眼对母亲和爷爷承诺,到了娘家什么情况一定会写信回来告诉他们。
母亲频频点头,目送着他们渐去渐远的背影,想到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两个女人,今后各奔西东,不知何日再相见,心里一阵难受,鼻头发酸,眼角发红;佝偻着身子的爷爷目送着小媳妇和小孙子小孙女,也唏嘘不已……
傍晚,听二婶婆回来说,他们先是走了十几里路到了六都,然后折向三都抄小路翻越过高高的“秋温岭”才来到二都,沿途崇山峻岭,山高林密,一路都是苔藓滋生的台阶,爬高又爬低的累得她和从未走过远路山路的二娘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两个小东西坐在椅筐里摇来晃去的,不一会就睡着了,一路上睡了醒,醒了睡;走走停停,到姑姑家已是过午时分。
吃过午饭,二娘小声地跟姑姑嘀咕了许久,然后姑姑连哄带骗地拉着平平往另一个房间走去,二娘扔下装有儿子衣服的小包袱,抱着妹妹拎着小皮箱悄悄地闪出房门。
过了一会儿,平平回头发现母亲和妹妹都不见了,见势不妙,便奋力挣脱姑姑的拦截向大门跑去,一眼看见已走出一段路的母亲,便放声大哭: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不要丢下我……”
“妈妈,妈妈,我也要去舅舅家……妈……妈……呜……哇……”
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无力的微风中瞬间被吹得无影无踪。
两岁多小小年纪的平平,由于心急火燎,没跑几步就被小石子跘倒,摔了个嘴啃泥,望着渐走渐快,渐走渐远的母亲,小家伙顾不上痛一骨碌爬起来,拼了命似的跌跌撞撞地又往前冲,没跑几步又摔倒了,爬起来又跑……。
二娘抱的抱拎的拎,身上虽然负重那么多,令她不得不弯腰驼背地走走歇歇,可她仍像躲避瘟疫似的步履匆匆,头也不回地往前小跑着,深怕小儿子赶上来甩不掉。
三十岁出头的姑姑在后面着急忙慌地追赶:“平平,等等,到姑姑这里来……”
平平毕竟年小,见追不上妈妈,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往地上拳打脚踢,一串串眼泪一挂挂鼻涕流得满脸都是。
不一会儿,二娘拐过一个墙角不见了。
终于甩掉了一个包袱-自己的亲生骨肉,二娘当时是什么心情?沉重还是轻松?心痛还是平静?有否流下伤心的泪水?人们不得而知。
小弟骤然不见了母亲的身影,越发哭得伤心:
“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妹妹,我不去姑姑家……”他边哭边喊,干脆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打滚,浑身泥土脏兮兮的像只小猴;姑姑跑上前好说歹说,生拉硬拽才把疲累不堪的平抱回家。
这孩子真是太可怜了,这么小就被孤零零地扔在陌生的姑姑家。二婶婆摇着头告诉了母亲这一切。心肠很软的母亲听了伤心了好一阵子。
事先二娘对小霞妈只字未提要把平放在姑姑家,因此她听了感到很愕然。二娘这样处理,一定是她在家时早就盘算好的。
说实在话,在当时困倦的情况下,一个身心疲惫的单身女人带着两个小小孩和行李出门,盘缠又不多,路途遥远,还要爬山涉水,委实也有许多困难。
好在姑姑没有男孩子,把平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来抚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平平天天哭着跑出去找妈妈,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有时甚至哭哑了嗓子倒头便睡,孩子越发显得消瘦和孤独;姑姑姑父把他抱回来,变着法子哄他骗他疼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家伙在姑姑姑父和两个姐姐的呵护下,也渐渐淡忘了与母亲和妹妹相处的情景,像只小猫似的在这个并不宽裕却很温暖的家庭中蜷伏了下来,慢慢成长着。
姑丈本来是一名教书的白面书生,因为家庭成分高,被罢免回家种田,身体很不好干不了多少农活;
姑姑叫秀秀,她还有个名字叫“尿桶妹”。那时农村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很严重,小霞家老人也一样,见姑姑身上已有一个姐姐,就想把姑姑活活溺死掉。岂料刚刚出生浑身光溜溜的姑姑浸在尿桶里,像只青蛙似的昂着头咧着嘴巴哇哇大哭,手脚不停地扑腾,无论大人怎样用力向下按,就是不肯就范,生命力很顽强。
曾祖母和奶奶终于下不了手,缴械投降。从此,“尿痛妹”的名字就叫开了。姑姑虽然活了下来,但没送去读书,在家学做女红做家务。
姑姑嫁到刘家后只是一位家庭妇女,还有两个女儿,所以生活也不充裕。
别时容易见时难!想不到,二娘这一别就是漫长的35年,也许是怕夫家会连累到她母女吧,竟一去杳无音信。不但没有给母亲和姑姑来只言片语,没有寄回一分钱,也没有回家来看一眼寄养在姑姑家的亲生孩子。可见当年二娘对父亲的怨恨有多深。
后来听在闽北某山城工作回来的同乡说,有见过二娘在一所小学教书……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在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中,母亲原先对二娘的承诺所存的一丝丝希望如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人们都说二娘的心肠真狠,在家时母亲如丫环样侍奉她母子仨。他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现在却连一封信都没有。母亲却只轻描淡写地说,也许她心中确实有许多无法言表的苦楚与无奈吧。不过她自己会识字会写字,应该写封信回来报个平安才对呀。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丈夫没说一句话撂下妻儿匆匆走了,生死两茫茫,音讯全无;二娘一拍屁股,脚底抹油也走了,也是杳无音讯;
家中只留下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一个老人相依为命。人情薄如纸,人走茶就凉。别人不可靠,只能靠自己,小霞妈暗暗告诉自己。
那时,母亲是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帮她一把,让她喘口气,哪怕是寄回来几块钱也好。没有,全没有,一家五口只靠她一个人扛着。人说“嫁汉随汉,穿衣吃饭”,现在男人走了,穿衣吃饭都成了问题。
小霞妈16岁结婚,18岁生哥哥,满月那天,舅舅挑了“满月担”礼物跋山涉水一百多里路来祝贺,由于路途遥远,一路疲累受了风寒 ,回去后就卧床不起,不久就撒手人寰。白发送黑发人,外公外婆伤心不已,不久也相继去世,留下年轻的舅妈带着三个孩子,孤儿寡母的都自顾不暇,哪顾得上小霞这一家?
再说母亲娘家山高路远,没有公路没有汽车,沿途又有土匪出没,三个孩子跟她形影不离,根本无法脱身,又没有电话,就是想跟舅妈说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娘家三个至亲的人过世,母亲都脱不开身,没有回去祭奠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
姑姑家也不富裕,也指望不上。
那时刚刚解放,乡亲们的生活都大同小异,都很困难。小霞妈举目无亲,只能独自咬紧牙关默默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孩子一天天长大,要上学读书,要穿衣吃饭……接下来的日子只能更艰难。
“问君能有几多愁,一江春水向东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