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房间,在一句当初的承诺下,隔绝人世数十年,如今,杨老望着那已微微泛黄的门锁,握着同样老旧的钥匙,心中恍如隔世。
钥匙穿过锁扣,回响出转齿晦涩的声音,他用力地握着门把手,老迈的身躯不禁颤抖,长长吸了口气后,目中变得异常坚定,轻轻推开了门。
门开了,是黑暗的空间。杨老依着记忆打开电灯,只见房内摆设齐整,正对门是窗台,被厚厚的窗帘掩上,窗台前的小木架上摆着一盆粉白桂花,淡淡花苞静默在嫩枝上,竟是鲜活的。
杨老拉开了窗帘,推开窗户,身侧素雅花香微微散发。左手墙壁下摆着一间柜子,杨老转身打开柜门,眼窝立时红了,里面都是父亲生前所用过的物事,一尘不染,叠放整齐,宛如昨日所放。
“这是烟杆!”
“啊,这是父亲单位送的笔。还有母亲织的羊皮帽。”
杨老如数家珍般对眼前物事一一介绍,手指轻轻抚过,脸上洋溢着无法言说的感情,张文和沈语在他身后安静的站着,微笑看着这一幕。
在一堆物事的旁边,独腾出一片小小空间,里面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棕色木匣子。
匣子四四方方,并无特别之处,锁口只是扣着,并未上锁,杨老思索片刻,想不起什么来,但他直觉里面一定放着某件重要东西。
他打开匣子,一张泛黄的信纸躺在里面。
“这是?”
杨老戴上老花眼镜,摊开折叠的纸,父亲的笔迹随之映入眼中。他首先便看到开头的四个字,心中顿感惊讶,连忙接着看下去,仿佛因为凝神专注的原因,口中不由轻轻念出了声:
“吾爱倩倩,得知你就在临平,我灰惨的心中顿时有了生气,你我半年不曾见面,十分想念。
我深深感谢你不曾来我家中,否则小正他一定会十分伤心。你上次说在老宅等我,我也曾想过去见你,可我又深知这是不该的,哎,你就不要再等我了。
倩倩,千言万语无法弥补我对你的亏欠,如果有来生,我定会好好补偿你,但你我此生恐怕是无缘了。”
信的署名写着连山,日期是1945年3月17,字体苍白无力,弯弯曲曲,仿佛是垂死之人竭力书就。
杨老将信纸紧紧捏在手中,近来的疑惑已昭然明朗。
那日在祖宅见到的女子就是冯倩倩,父亲的情人。她生前在临平祖宅等候父亲,但当时的父亲已重病在床,便写信让她不要再等,却没曾想这封信并未寄出,那个叫冯倩倩的女子,也一直没能收到父亲回信。
“或许是母亲发现后拦下了这封信。”
杨老捏着这小小的纸,思及父亲卧病之时的心境,顿时感觉手中有千斤之重。
张文听到这里,不由问:“那天看到的女子就是冯倩倩?”
杨老叹息一声,点点头说:“母亲一直不让我进这间屋子,就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
沈语在一旁始终沉默,此时目光忽然望向杨老:“如今事情得以水落石出,杨老你有何打算?”
杨老将信纸叠好,放入怀中,跟着闭目沉思,良久抬头,一字一句说:“我想去祖宅一趟。”
他有感于冯倩倩一片痴情,希望能将这封未寄出的信,带给她。
等三人到了临平祖宅,明月已遥遥挂在夜空。
四下里一片静谧,祖宅仍旧冷清,院子外芒草三三两两又长了出来,似是知道有人到来,轻轻摆动着叶子,一只黑猫隐于暗处,一闪而过。
杨老走到上次的位置,对着漫漫虚空呼唤:“冯倩倩。”连声呼唤了几遍,却不见丝毫人影。
沈语微微一笑,右手探出,虚空一弹,蓦地一股清光流泻,宛若星芒,照亮四野,最终没入杨老体内,后者枯槁身躯逐渐挺直,纹理密布的脸上焕发出神采,竟已成了年轻人模样。
“你们为何还要再来?”一道倩影自暗处悄然走出,冰冷目光扫过三人,忽然定格,僵硬,消融,最终化作莹莹泪水。
四下景色忽然变化,枯败芒草消失,祖宅焕然一新,流水叮咚,山雀飞腾,花草扶疏,佳人动情。
“连山哥,你,你来见我啦。”冯倩倩语声迟疑,眼中流露着掩不住的欣喜。
“倩倩,你还好吗?”变作年轻人的杨老只觉脑海一嗡,情不自禁的走上前,握住女子双手说。
“我还好,就是最近病了,只能待在老宅。”冯倩倩眼圈一红,喜极而泣:“不过你愿意来看我,一切就都值得了。”
“苦了你了。”年轻人怅然道。
晚风徐徐,拂过衣袂,天星月圆,有情人相隔数十年终是相聚。
暗影里忽然亮起两点光来,色若宝石,诡秘无比,一只黑猫盯着二人,悄然无声。
冯倩倩瞧见宝石般的眼睛,忽觉一阵神驰目眩,再看四周,景象一片破败,生前往事尽皆浮上心头。
“不对,你不是连山哥。”声音透着无尽哀怨。
“我......”年轻人无言以对,终是点了点头。
“我等了半年,最后郁疾而终,他终是没有来见我。”冯倩倩后退两步,眼中闪着疯狂的怨恨。
“父亲有他难言的苦衷。”年轻人涩声说。
冯倩倩忽然癫狂大笑:“我是个低贱的舞女,始终是痴心妄想。”凄凉笑声中,一张俏脸愈发冰冷,仿佛笼了一层寒霜,双目里透着怨恨,直勾勾盯着年轻人。
身后的张文看的寒毛直竖,忍不住提醒:“杨老小心!”话音刚落,冯倩倩已尖声扑上,十指森森,仿佛要将面前人撕成碎片才能解心头怨恨。
“啊!”
张文大叫一声不敢再看,化作年轻人的杨老已恢复原样,此时却目瞪口呆,忘了闪避,忽然,一张薄纸自他怀中飞出,金光闪烁,散出一股无形力量,将冯倩倩阻拦下来。
那是一张七十年前的信,此时已展纸漂浮于半空。
冯倩倩被金光震退,正要再扑,眼睛却被空中的字迹所吸引。
“这是家父生前最后写的信,那时他已重病在床,不久便撒手离去。”杨老见到信纸,忍不住垂头叹息。
疯狂褪去,冯倩倩秀目泪涌,滑过面颊,滴落芒草之中。
“原来如此,连山哥,是我错怪了你。”她接过信纸,素手抚过一个个字迹,晶莹泪滴落入纸上,却未沾湿一片。
恍惚间,一道虚影自空中凝结,缓步走来,冯倩倩闻声抬面,不由指间一颤。
“连山哥......”
“倩倩。”
两道虚影在空中拥抱,仿若蝴蝶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