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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十九期:(1)孤岛/群岛
刘编辑最近催稿催得很紧,一方面是因为对我的器重,觉得过年这个主题只有我能写出彩;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早早预支了稿费,却一直没交稿。他想在放假前把稿子定下来,提前回家过年。我无法理解刘编辑的这种想法,我是一个不过年主义者。
十年前我大学毕业,滞留北京当北漂,一心想要实现自己的文学梦想,发誓要在那里寻找属于自己的田园牧歌。出了大学校门我才知道,地下室带窗户的房子比不带窗户的房子贵两百块钱。可是地下室不是看不到阳光吗?原来,有窗户不一定就有阳光。
上学那会我不理解饱和溶液,不明白好好的溶液如何析出晶体。后来我挤了两次公交就明白了,前门上去一个人,后门就得下去一个人,不是他自己想下去的,是被别人挤下去的,这就叫析出,这辆公交车就叫饱和溶液。
毕业之后我没找工作,也没有回家,用剩下的钱租了一个有窗户的地下室,天天宅在里面吃外卖写小说,没有灵感的时候就去挤公交,看看人间百态,当当饱和溶液。有时候我会让别人成为晶体,从后门析出,有的时候我也会被别人析出来。我以为自己读懂了人生,我以为自己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一部现实主义史诗。我以为自己有着光明的未来,就像阳光撒满阳台。
天越来越冷,北京的冬天并不像散文中写的那般美好。我在地下室里冻得伸不出手来,于是暂时把现实主义史诗抛在脑后,挤公交车去书店蹭暖气和免费的书看。我在那里遇到了李忘晴,我和她都参加了一个叫不过年主义的文学沙龙。
李忘晴向大家阐述了她的观点,过年是传统文化的糟粕,是人情社会最后的遮羞布,他们通过赋予一年当中普通的一天特殊的意义,来捍卫封建家长的权威,以关心为借口,行伤害之事实。
我很难不赞同李忘晴的观点。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小时候,明明自己早早写完了寒假作业,应该得到所有人的夸赞,痛痛快快地过年。这时候偏偏有串门的大人问我期终考试考了几分。如果我考了双百,觉得自己无懈可击了,他们肯定找不到任何伤害我的角度,但是,我还是低估了他们,姜还是老的辣。他们会问我全班有多少个考双百的,多少个并列第一。他们还会问我上学期考了几分,一年级考了几分,幼儿园考了几分,甚至还会现场出题,那些题好多都是超纲的,我还没有学到。不懂出题的也会出个脑筋急转弯,非要看你憋得面红耳赤才开心。原来,为难别人才是过年最开心的事情。
过年遇到平时不怎么走动的亲戚最尴尬。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遇到一个肤白貌美又看不出年龄的女生,我该喊什么呢?这要是在学校里就是学姐,在饭局上就是小姐姐,在大街上就是美女。但是,这可是过年啊,谁知道她什么辈分?我刚想喊嫂子,我堂哥啪一巴掌扇过来,说,这是你三姨奶奶,你不记得了吗?小时候还抱过你呢。我一想到自己小时候穿着开裆裤,尿不湿,被这个所谓的三姨奶奶抱过,我就不能叫她小姐姐了,更不想加她的微信。她的微信头像多半是一朵花,或者是夕阳大海森林高山,微信名要么是花开富贵,要么是上善若水,她长期在一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担任群主,协调各方利益,调解家庭矛盾,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家和万事兴,大家消消气”。
听我说完这句话李忘晴笑了。我问她,你笑什么?她说,我大姑就是这样的人,她的微信名叫花开富贵。我举起了手里的可乐,跟她碰了一下。我说,不过年主义万岁。她说,不过年主义万岁。我说,你真的不回家过年了吗?她说,不回去了,回去就得直面家里安排的相亲,一天见好几个,跟菜市场的白菜一样,挑来拣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棵大白菜,每见一个相亲对象就会被掰下一个白菜帮,越掰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白菜心,娇嫩无比,一碰就碎,谁都配不上我。我说,好白菜最后都会被猪拱的,你想开些。她说,我宁愿在这里就被你拱了,也不愿意回去在菜市场上被别人挑来拣去。
就这样,我跟李忘晴每天躲在书店里蹭暖气和免费的书。我们聊文学,谈人生,一起吐槽过年的种种不爽。屋里的暖气很足,北京寒冷的冬天与我们无关。我们沉浸在文学的海洋里,暂时忘记了公交车会像饱和溶液一样,每上去一个人就会让另一个人析出。腊月二十八那天,书店关门,老板说要回家过年,我跟李忘晴忽然没了去处。我们想不明白,一个组织不过年主义文学沙龙的老板,怎么会自己却要回家过年呢。
我实在不想回地下室挨冻,便提出去她那里。她拒绝了,说不方便,要去我那里。我想了一下,觉得也不方便,也拒绝了。我们一起坐公交车,一站接着一站瞎转,直到在某一站被当成晶体析出,我们就拉着手在街上溜达。后来,她冻得受不了了,说,去我那里吧。我说,好。她说,白天去我那里,晚上去你那里,这样公平些。我说,好。去了她的住处一趟,我改了主意,我们之间的约定改成了,白天去我那里,晚上去她那里,因为她租的地下室没有窗。
除夕夜是在我的出租屋里过的,我们煮了速冻水饺,我喝北京二锅头,她喝百事可乐,因为这个名字吉利。后来她也跟着我一起喝二锅头,因为可乐太凉了。我们共同举杯,祝愿新年快乐,祝愿世界和平,高喊不过年主义万岁。我们每一次举杯都要说一句新年祝福,我们虽然尚未品尝到生活的艰辛,但已经开始相信生活需要一些迷信了,我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新的一年上,而新的一年的开启,需要在除夕夜说很多很多祝福的话,这是解封新年的咒语。
两个赤裸的身体紧紧地抱在一起,一起对抗北京寒冷的冬天,一起打着不过年主义的旗号过了年。第二天,在我还没醒来的时候,她早早离去,用口红在我的窗户上写了一句话:我回家过年了。李X晴。
我写完了,把稿子发给刘编辑。他很快给了我回复,可见他一直在等我的稿子。他提了几条修改意见,无关痛痒,他觉得整体基调有点昏暗,与过年的气氛不符,希望我能增加一点亮色。我说,生活本就如此。他又说文中有个错别字,李忘晴应该是李忘情,或者叫李晚晴也行。我说,这并不是个错别字,她确实叫李某晴,只是我忘记了中间那个字到底是什么,可能叫李晚晴,也可能叫李天晴,我不知道,但我不能瞎编,因为说不定她现在还没被掰成白菜心,说不定她还没被猪拱,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抱在一起共同捍卫不过年主义,我想用这个忘字表达我并没有忘记她。
一大段文字发了过去,刘编辑可能还在消化我说的话,没等他回复,我把手机关了。关机之前我给他发了最后一条信息:新年快乐。
对不起,我要回家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