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给我写信从来不署真名,那种带暗花纹的稿笺右下角总是潦草地涂抹着"青衣"两字.整封信的书法都很工整、稚拙,甚至还透露出女学生式的精细娟秀--因而"青衣"的署各便仿佛用画篆的图章盖下的.我想她平日里无事常训练这两个汉字的结构笔划.青衣想靠这两个字勾勒出她自己.
大约五年以前,南方一座城市里某位叫青衣的女孩给我写信.说是我弟弟的同学,从一些流行杂志里读过我的文章--"你不知道它们怎样打动了我"(原话如此),便向我弟弟讨来了通讯地址.她还用令人不忍拒绝的孩子气的乞求,说服我最好能承担给"一位故乡的知音"回几个字的义务.她声明"青衣"仅仅是专用于和我通联的代号,因为还没有到暴露目标的时机.信封下角她留了个托人转交的地址.我笑过之后,就把这位青衣女孩的愿望塞进了杂乱的文件篓.类似的信我经常收到,我并不真想做个让少男少女崇拜的流行作家,闹着玩的;加上日常生活中还有严肃得多的事情要干,谁要抱着幻想见到我这个乏味的男人准失望.
青衣估计在那座我读到高中毕业才离开的死气沉沉的城市里蛮有耐心地守候了一个月.忍无可忍,便写来第二封兴师问罪的信:"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像话,我给你写信你干嘛不回?""我再也不傻乎乎地崇拜谁了,不好玩!"最后归结为斩钉截铁的一铮铮誓言:"你恐怕还不了解我的性格,我自尊心特强.我并不多稀罕你给我回信,但我不能白写那第一封信,我会一直写下去的.直到你烦透了,不得不给我回信为止--到时我就不理你了!你等着瞧吧."想像一位素不相识的小女孩在远处连珠炮似地发泄愤怒的情景,我真被逗乐了.就像欣赏一段好相声会下意识地鼓掌一样,我认认真真铺开稿笺,写下了"青衣小朋友:你好!……"
青衣的目的达到了.很快便寄来厚厚一封信--一本正经摆开和我探讨理想谈人生的架式.一大半内容都是选择填充式的政治思想工作问题,譬如"你觉得男女之间是否可能存在纯洁的友谊?(请回答是或否)",或"你偏爱留长发还是短发的女孩"?我的天呀,读研究生都没这样全方位地考我.青衣恳求我"一定诚实地回答",同时颇能体谅人似地声明:"我知道你很忙,只要用笔在你选择的答案上打个勾就可以了."青衣丝毫未流露因我终于屈服令她感到骄傲,也只字不提她说过收到我回信便老死不相往来的君子协定.青衣稳重亲热的姿态像一门你无法不认的远房亲戚.
我在青衣密密麻麻的考卷上打了一顺溜勾和叉,像领导批示过了似的,便把原信换个信封寄回.
青衣寄来张正面是《罗马假日》赫本剧照的明信片,说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又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不能多聊了.道声"下学期再见!"仿佛我成她的快放寒假而在校门口挥手告别的同学了.
春节期间我回老家探亲,问弟弟:"你们班上有位叫青衣的女生吗?"弟弟说没有.想了想,又说其它年级倒是曾经有好几位熟识的女生打听过我.问话差不多:"那些文章真是你哥写的?"
寒假里弟弟有好几拨校友来我家聚会,女生们一律穿着蓝呢子校服;清秀稚气的面容相似,进门了就缩在弟弟房间的角落叽叽喳喳,偶尔有几位还来我书房里借过书.我不知道她们中是否有青衣,更无从判断谁可能是青衣.
刚回到单位,就发现办公桌上积压的信件中有青衣寄的贺年卡.是她亲手绘的,还从画报上剪点小动物图案贴在插页.贺辞是她试填的一阕《临江仙》或《卜算子》什么的,平仄不太工整,但很明显模仿出了李清照绿肥红瘦的味道.短函中掩饰不住兴奋与诡秘地透露寒假去我家聚会见到了我的侧影.除了我身材稍欠魁梧--她用词很照顾我的自尊心--给了她一定的打击之外,"总的来说还过得去."
我浑身一冷,有一种"我在明处、敌人在暗处"的不平等感.
青衣问我是否对她留有印象.我回信说没有.青衣再来信便很失望.说那天去我家前特意剪去伴随她渡过整个中学时代的披肩长发,仅因为我回复她问答题时在短发女孩那一栏打了勾.她以为我会认出她的.我皱起眉头想半天,只记得来过我家的那几拨女孩似乎大多留齐耳的学生式短发,都很精神.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隐藏在她们中的青衣没有给过我任何暗示.(作者:洪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