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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晚上七点钟，文苑社区，6号楼6单元6层606，杜富忠喜滋滋地探身从柜子里取衣服，一件、两件、三件。

一件件上衣或裤子被他拉出来，在身上比划比划，又一件件丢下，扔得满床都是。

老婆常有娥端着药和水进来，看见屋里的场景，马上开始嘟囔：“有啥好收拾的，又不是去相亲。”

杜富忠不接茬，拿过药片放进嘴里，就着常有娥的手喝两口水把药咽下去，倒匀气，问常有娥：“那啥，最后问你一回，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心烦死了，去干啥！要我说你也别去了，省的那帮家伙笑话。”

“你不去就你不去，我是一定要去的，谁要笑让他笑去，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我说，你真不去？”他笑嘻嘻地把脸凑到常有娥跟前。

常有娥想到儿子，想到未来的儿媳，觉得此刻杜富忠凑在她面前的脸怎么看怎么烦：“你非要去就去，但我可说清楚，去了只论同学情，少说家长里短，尤其谁问咱家那事，你就转移话题，一个字都不准说，明白不？”

02

第二天一早，杜富忠收拾利索，哼着小曲出门，参加同学会去也。

他和常有娥是小学到高中的同学，高中毕业一个上职高一个上大专才分开，本来这回初中同学聚会，俩人早说好一块去。

谁知道中间出了那档子事——唉！

杜富忠和常有娥的儿子小杜，原计划十月结婚。双方长辈已见过面，就婚礼的各项事宜早有安排。

谁知道，领证那天，儿媳给儿子出难题。

她要求在婚房的产权证上加她的名字。不加不领结婚证。

这个要求突如其来，提前一点风声都没有，乍然提出来，让所有人——大概除了儿媳和她父母吧——都惊诧不已。

倒不是不能加，就是冷不丁怎么出来这个念头，杜家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时机拿捏得太巧了吧，不加名字不领结婚证，都到民政局门口了，这不是故意难为人嘛！

大姑姐先炸毛了。

大姑姐从小心疼侄子，听说侄子今儿领结婚证，特地一大早和杜富忠俩口一块过来沾喜气，安排的是小俩口领完证，两家人一块吃顿喜庆饭，没想到遇上这一出。

“有娥，富忠，姐给你们说，这事咱不能答应！”看到站在几步外的亲家，常有娥忙把大姑姐往旁边拉。

“你拉我也没用！我把话撂这，她们为啥之前不提，俩娃交往了一年多从来没说这个话，这都临门一脚了，她在这给咱出难题，明显故意的么！咋，以为咱不敢不领结婚证是不？我还不怕告诉他们，就我侄子那模样、人品，离了你家女子，有的是人追！”

常有娥跳着脚去掩大姑姐的嘴，她这会十分后悔搭大姑姐的顺车过来。说一千道一万，加不加名字是另一回事，人家父母几步外站着呢，您这么大声，不是也让我们难做吗？

更何况娃还夹在中间呢，你这么嚷嚷让娃以后在小玲家人面前怎么做？

亲家母也是个毛脾气，大姑姐声音那么大，人家听得一清二楚，退一步说，即使没听清，看她们那样子也明白了，哦，男方不愿意。

好，我家也不是闺女嫁不出去上赶你家，不加就不加，小玲，你自己拿主意，你要愿意和小杜继续领证，你就领，妈和你爸自回家去！妈是一心为你打算呢，想想你表姐，以后你日子难过了别回来找我哭！

母亲话这么一说，当女儿的能怎么办，杜家几口人眼睁睁看着小玲一步三回头，红着眼圈跟亲家走了。

唉！你看这事闹的。

03

结婚证没领成，本来计划的两亲家一起吃饭自然玩完，常有娥心情不好，注意力全放在儿子身上，越来越烦身边喋喋不休的大姑姐。

她是一片好意不假，可好意要分时间、场合，你不看看你侄子都像霜打了一样，你不想办法看把这事怎么弥过去，还在那儿一个劲火上浇油，生怕事不够大，娃不够难受。

终于，大姑姐觉察到什么，她从倒后镜里看看弟弟一家三口人人脸阴着，以为他们嫌她多事，搅了他家的好事，她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却被当成驴肝肺，也没心情继续开车了。

一踩油门，一脚刹车，临走扔下一句话：以为我想管这些事呢，还不是怕小杜吃亏。行，你们可以不听我的，你们想咋办咋办，只一句，以后别后悔！

说罢，一溜烟跑了。

常有娥心疼地问儿子：“没事吧？妈和你爸啥都好说，只要你愿意，加就加！”

房本上加了未来儿媳的名字，还是儿子亲自到岳家去说的，亲家母乐得嘎嘎嘎，逢人就说闺女运气好，亲家明事理。

这话不能深想，不能细想，常有娥自己并不愿意，她是见不得儿子难受，无奈之举，她并不觉得这事可以四处张扬。

常有娥十分了解社会上人们对这种事的普遍看法，能理解的是少数，大多数人都会背后说她们傻帽，说她们软蛋，没结婚就被亲家拿捏。

她借儿子的嘴向亲家转达：低调点。

岔子出在婚礼上。

04

婚宴当天，男女双方来了很多客人，其中有小玲的姨妈和表姐。

极少人知道这个表姐刚刚离婚，她男人在外面乱搞，欺负她是异乡人，无根无底，和小三一起把她赶出家门，几乎是净身出户。

好不容易表姐在老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心里的伤愈合了一些，母亲让她散散心，带她来参加表妹的婚礼。

其实这是母亲和小姨提前说好的，小姨说玲玲婚礼上人多，说不定就遇上合眼缘的，再说娃也不能一天到晚憋在屋里呀，小心得抑郁症，得慢慢拉出来接触人。

这样，表姐坐到了婚宴上。小姨出于为她考虑，还特意把她安排和年轻人一桌。

人长一张嘴，嘴有俩功能，一是吃，一是说。

饭桌上聊八卦，有位“知情人”看着蝴蝶般满场飞的志得意满的小玲妈，撇撇嘴小声对旁边的熟人说：知道小玲她妈为啥这么得意不？

不知道。

能不得意吗？临领结婚证了，逼着男方在房本上加她女子名字。

哦？还有这事？那最后加了没加？一听是这事，大家都来了劲，一个个恨不能瞬间变成兔子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知情人”笑一笑，当然是加了，不加能有今儿的婚礼么。

啧啧啧，还是小玲她妈牛！有人竖大拇指。

牛啥？说是活生生的真人版教训给她的启发。

她不是有个外甥女么，前几年一分彩礼不要硬嫁到外地去了，没想到前几个月离婚了，被男人和小三赶出来的，净身出户，除了自己攒的私房钱，一根线头都没落下，小玲她妈怕自己闺女以后也吃亏，所以才想到这一招。

房本上加了女方的名字，这话题就没啥可深入的了，大家的兴趣被讲述者嘴里那个“凄惨的外甥女”吸引了注意力，倒贴嫁人这种事本来就很有讨论价值，更何况还有那么一个悲惨的结局，于是乎，全场就这一桌“安静”，旁边人只看着满桌十个人，除了一个低头闷吃，其余的都挤着脑袋在窃窃私语。

她们聊得热乎，可不知道当事人其实就在身边。那个闷头吃饭的，就是小玲的表姐，众人口中“倒贴嫁人，又被赶回来的可怜女人”。

可怜的表姐，这才知道自己的事已经被管不住嘴的小姨传出去了，因为自己的亲身经历，小姨引以为戒、举一反三，趁机还给自己的闺女争取了一份利益。

别人说得高兴听得高兴，表姐这里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挨到婚礼告一段落，表姐红着眼圈，和她妈招呼都来不及打，拎着包捂着嘴就跑了出去。

05

小杜她姑妈这天也在场。她比弟弟大八岁，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弟弟几乎是她一手带大，长姐如母，对弟弟一家，无论大事小情，她是经常发表意见。

弟弟请她参加婚礼时告诉她，房本加名字的事没成，“姐你说得对，我们为什么要受她家要挟？我们是男孩，我们不急。”

“对呀对呀，咱是男孩咱急啥，她姑娘反正早和咱娃在一块了，咱就不答应，耗着她，你看还不是她们坐不住了。”

“对对对，姐你真英明。”

她把弟弟的话当了真，万万没想到弟弟长大了，也会跟自己耍心眼了。

亲家表姐跑出去没几分钟，神通广大的大姑姐就弄清楚了事情经过，气不打不处来。

证都领了，侄子和侄媳亲亲热热正和客人敬酒，她不想让娃们难堪，听说还是弟弟和弟媳让侄子亲自上门表态同意加名字，那么，这腔怒火也不好冲侄媳她妈发，所以，婚宴结束，客人陆续送走，一家人回到自家，关上门，大姑姐忍了多半天的怒火，像机关枪一样“嗒嗒嗒”全冲常有娥和她兄弟来了。

大姑姐的大嗓门一嚷嚷，关着门，楼道、楼下也能听见，纸包不住火，流言传得极快，没过两天，小区的人全知道了。

常有娥出门买个菜，都有人打趣她：“有娥，还上啥市场呢，你都是土豪么，百拾万的房子眼都不眨就给亲家分了一半，还到市场上买菜，你就坐你家，打个电话，快递员就把菜米面油送你门口了……”

流言传来传去，谁知道竟然传到了中学同学的耳朵里。

正式聚会前三天，同学打电话和她们确认是否能到场，电话里同学说：“你俩最好有个思想准备，那事咱同学也有人知道了，一个知道等于全部知道，你俩可能不了解，前年老杨他儿子、去年老蔡他姑娘，都是因为结婚前要求房本上加女方名字，最后婚事崩了，老蔡他姑娘现在还没寻下对象呢，哪像你俩，这么大方！

所以，你俩做好准备，这事聚会时肯定有人提！”

常有娥本来就不是心甘情愿加儿媳名字，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最近天天听人讽刺挖苦，一个头有两个大，再一听同学会上可能还有人要说，她马上打了退堂鼓。

人没去但她心里特别想知道同学会的情况，毕竟离上次聚会五年了，五年没见，不知道同学们都怎么样。

直到晚上，杜富忠才一身酒气进门。

进门就倒在床上睡得人事不醒，直到第二天，常有娥才有机会听他说同学会的情况。

06

常有娥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最牙尖嘴利、最爱说东家长西家短的那个女同学没来，没人挑头，加上杜富忠提前和几个男的说好有人提此事就帮着转移话题，所以，从头至尾，几乎没怎么议论她家的事。

那个***为啥没来？我记得她可不是个低调的人，上回她不是还打扮得妖妖娆娆的么？我还以为她这次肯定来呢？

唉！别提了，不止来不了，连路都走不成了。杜富忠满脸感慨。

出啥事了？

***中风了。在家瘫着呢。

啥？！常有娥惊着了。那个女人一向身体比她好，精气神比她足，说话像女高音又尖又利，不过也就五十八，怎么突然中风了？

还不是因为她那逞强好胜的性子，儿子结婚了还想继续耍威风，和儿媳争权，没想到儿子也嫌她太专制，和儿媳一块对付她，三天两头生气，能不中风吗？

常有娥还沉浸在对那个女同学当年“事迹”的回忆中，杜富忠打断她的遥想安慰她：“别想了。咱家的事，人家的事，都别想了。

参加完这次同学会我算是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啊，除了生死其余都是小事！”

常有娥奇怪杜富忠怎么突然这么文艺，只听他叹了一口气说：“上次聚会坐了五桌，这一回勉强凑了三桌，没来的那些，病的病，走的走，有两个老了老了，给儿女做奉献，和老伴两地分居，帮着带孩子去了，过不来！

比起那些病的、走的、来不了的，咱家那点事算个啥！

反正已成定局，想也没用，今天他们也劝我，还让我劝你，小辈的这些事看开些，儿孙自有儿孙福，咱管他们前半生管不了他们后半生。

班长说了，亲家提出加她娃名字，肯定也是怕跟她表姐一样，想给娃要个保障，你这样想，她家不就是怕俩娃离婚么，只要咱把儿子管住，管好，不让他犯错误，他们就没有提离婚的理由，就不可能分走房子，那这房子，写不写她的名字，还不都是咱家的。”

对呀，是这个道理。

老俩口互相劝慰、开解，慢慢把话题重心转向同学会。

你别说，结婚前同意房本上加儿媳的名字也是有些好处的。

这不，因为她们反应迅速，态度明朗，意外获得了亲家全家的高度好感，估计也是心有些虚，亲家现在见了他俩，热情得都不知道该干啥了，好话不要钱的往外撂。

儿媳妇明显也有感触，虽然不在一起住，但三天两头，就和丈夫一起带着大包小包回来看望。

慢慢的，亲家的热情，儿媳的孝顺，弥补了常有娥和杜富忠之前因为那件事导致的心中的不快。

07

常有娥和杜富忠还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找了个工作在外地，工作两年谈了个当地对象，准备年底结婚。

常有娥和杜富忠又开始张罗筹备女儿的婚事。

这一天，天气好，常有娥拉着杜富忠准备到市场上买些好棉花，她想给女儿亲手缝两床新被子。

女儿早说不要不要，可常有娥还是执意要缝，这是个老讲究，寓意好，只要对孩子好，她才不介意老土不老土呢。

俩人又说又笑往市场走，迎面碰上个熟人说了两句话，熟人知道他们要给女儿的婚礼准备东西，打趣他们：“咋样，这回你姑娘结婚，老杜，你是不是也有样学样，来你亲家那一招啊？”

老杜不明所以，熟人笑着用指头点住他：“好你个老杜呀，还装呢，上次娶媳妇，你让出去一半房产，这回嫁女儿，就没想过赚回来？”

熟人过去半天了，常有娥发现老伴心不在焉，凑到他耳朵边喊了一句：“想啥呢？不怕撞电线竿上！”

老杜一拍大腿，拉着常有娥转身往回走。

“咋了咋了？”常有娥以为他出门时忘关煤气了，跟着一块急火火往回走。

一进门，老杜就去拿手机，之前手机没电，放家里充电呢。

常有娥听到电话接通，传来的声音是女儿。

“爸，咋了？有啥事么？我正上班呢。”

“爸刚想到一件事，十万火急，必须现在马上和你说。”

“你说。你慢点，别急。”弄得女儿也紧张起来。

“爸给你说，领结婚证前，你最好和小吴提提，在婚房产权本上把你的名字加上——”

常有娥惊讶地瞪大眼睛，她亲眼看着老伴拿着手机在电话里和女儿争得脸红脖子粗，任他怎么说，女儿就是不同意给对象提房本加名字的事。

“爸，你这人咋这样，人家买的房子，凭什么加我的名字！我不说！你也甭管！好了好了，我这还有事呢，先挂了！”

“你这是咋了，想一出是一出的，咋突然想起让娃给小吴提房本上加她名字的事了，你忘了前年咱儿媳妇要加她名字，把咱俩弄得不高兴。你突然提这个，让小吴和他家人咋想咱娃，咋想咱俩？”常有娥觉得老头子肯定是糊涂了。

杜富忠扶着腰，头也不抬，继续在手机上翻联系人，“我管他们呢！我也得给我姑娘要一个保障。你想想儿媳她表姐。我给你说，今儿那谁一番话还把我提醒了。

你这人成天刷抖音，也不看新闻，你知道现在中国离婚率多高？”

常有娥摇头。

“你知道为啥离婚率这么高？”常有娥还是摇头，她真不知道，她就知道身边离婚的人确实比以前多多了。

“还不是离婚成本太低！”杜富忠给她普及。

“女孩嫁人时不好意思问男方要太多彩礼，有的还倒贴，男人家觉得娶这媳妇太便宜，就不会珍惜，过不到一块了就容易提离婚，反正离婚也分不了几个财产，说不定不花钱又娶一个新的，这不就离了！

所以啊，为了让男方家看重咱娃，珍惜咱娃，不敢随便提离婚，咱现在就得提前帮娃把身价抬高，我现在想啊，咱那亲家实在是太英明了！房本上加个名字，签两个字就多半套房子，这么高的成本，男人有离婚的念头时都得好好思量思量！你懂么？”

常有娥有疑问：“那你当时为啥最后同意房本上加儿媳妇的名字？你不怕儿媳妇分你半套房？”

“这你就不懂了。咱上次是娶媳妇，是往回娶，加个名字，只要他俩不离婚，房子永远是咱家的，肉烂了都在咱家锅里。

这回不一样，这回是嫁姑娘，是往出嫁，只有加了名字，才能抬高咱娃身价，而且，咱娃的未来还多了一份保障，这样娃才不吃亏！”

“就你精明，人家小吴不会算，小吴他爸他妈是傻子？哦，你说加就加，你当谁都和咱们一样好说话呢？”

“这你就别管了，之前我是没想到这一点，现在既然想到了，不管用啥方法，我都得帮咱娃多争点身家回来，至少不能让男方小瞧了，让他们以后即使有离婚的念头也不敢随便提！你等着，我必须把这办法想出来。”

从那天起，杜富忠就在家里神神叨叨的，一天到晚，上网、百度、咨询，一个中心就是如何在领证前帮女儿多争取财产、提高身价。

常有娥开始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但是慢慢的，她不这样想了，她被杜富忠的执着感染了。

在如何让女儿更幸福上，一向忠厚的杜富忠发动了他平生所有的老百姓的狡黠。

常有娥亲眼看着他打了无数个电话，给女儿做思想工作，在未来姑爷那里小心试探，甚至找借口亲自到未来亲家家里拜访了一次。

慢慢的，同样有一颗爱女之心的常有娥也加入进来。

俩人经常为怎么说才能既达成目标，又不会让未来姑爷不高兴，由此迁怒女儿，同时还得让女儿不反感，而讨论得热火朝天。

有时，俩人一讨论，就论到夜色深深，万家灯火。

天上的月亮静静地照着，它静静地看着窗内的一对老人，头挨头坐在桌子边，一边写一边算，时尔互相喊几声，时尔又相视一笑。

为了女儿的幸福，这对两鬓染霜的老人，正努力用他们所剩不多的智慧，尽力筹谋。

希望他们能早日达成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