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深秋
夜深沉了,船家早已睡去,耳畔还隐隐的,能听到鼾声。书生,独坐船头,就这么静静的,望向远方。此刻的书生,是失意的,可是这份失意,却无人可诉说,伴着他的,只有这乌篷船上,长久不熄的孤灯一盏。
数月前,书生还是踌躇满志的,还是意气风发的,还是神采飞扬的,可如今,却是垂头丧气的,却是心灰意冷的,却是万念俱灰的……
和全天下的莘莘学子一样,书生苦读寒窗十年,只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书生有才,一场院试,成了秀才,一场乡试,中了举人,如今,书生要做的,便是进京赶考,去那天下人都向往的都城——长安,在那里参加会试,此举,定会成功,不会失败,也不能失败!
书生信心满满,乡亲们信心满满,那个爱他的女子,信心满满。书生福气,大家闺秀,对其心生爱慕。佳人年华二八,貌若桃花,长袖善舞,明眸善睐,如今待字闺中,一心只为君倾覆。
书生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前途,还有二八佳人的殷殷期盼,未来的泰山泰水大人之命,尚在耳旁:此去长安,如若高中,便是可以入仕了,身份上,也算有所匹配,你二人便可成亲。若是不中,你且哪里来,哪里去吧!若非独女性烈,兀自撕毁了指腹为婚的婚约,誓死非君不嫁,就凭你这样的家世,今生今世,都不可能进我家大门半步……
怀揣着金榜题名的梦想,怀揣着两情相悦的爱情,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书生惜别佳人,惜别父母,惜别乡邻,独自踏上一条自己始料未及的,不归前程。
跋山涉水,书生踏进京城,依着路人指点,找到了专供考生们居住的客栈。一番沐浴更衣,洗去一路舟车劳顿,便马不停蹄的前去尚书省报道,呈上国子监的文解和自己的家状,然后结款具保,并写明自己如今入住的客栈名称,等待户部的审查。然后一面备考,一面等候元日宫门外,君王皇恩浩荡的检阅,一面又心心念念着远方的佳人。
终于,入考场的日子到了,京城贡院内,考生号舍20644间,分列东、西两廊,鳞次栉比,蜂巢一般的密密麻麻。一条大道从贡院中间穿过,大道如脊骨,承载着一条条如肋骨般横列着的号舍,每条号舍,二三十米长,分隔数十间。
号舍依照《千字文》排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最靠近龙门的第一列号舍,向着大道的墙壁上,写着一个“天”字,为之“天字第一号”,以此类推。 就在这里,将会有二三十位幸运的考生,从此脱颖而出,平步青云,踏上金光大道……
经过层层关卡,书生进入号舍,小小的号舍,只有方寸间大小,只有一道门,无窗,待到考试伊始,大门紧锁,只留一个小小的缝隙,留待书生投递试卷之用。
号舍内,只有两块架起的木板,白日,用来考试,黑夜,将上抽板抽下,与下抽板合而为一,书生就在内蜷卧,吃、喝、拉、撒、睡均在此间,除非考试结束,否则,死也要死在里面。
书生要在这样的号舍内,连考三场九天,经过帖经、杂文、策文,而在此之前,书生还经历了进士科的首场考试——诗赋,这是决定书生仕途的重要考试。
三场九天,无声的战争,胜败就在此一举,书生紧咬牙关,默默地承受了,当考卷被收走的那一刻,书生几近虚脱,强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客栈,书生长舒一口气,开始了摧心肝的漫长等待。
三天,五天,八天,十天……书生蜷缩在破旧的客栈里,一遍一遍的默诵着经文,一遍一遍的祈祷上苍,可是这些,都驱逐不去那锥心刺骨的焦灼和惶惶不安,书生忧虑了,痛苦了,他不得不借酒浇愁,没日没夜的用劣质的酒,将自己灌得烂醉。只有在醉梦中,书生才能梦回那温暖的家乡,梦见那笑的温柔的姑娘……
十二天,放榜!
书生睁开眼就往礼部跑去,顾不得清水净面,顾不得衣冠整齐。发榜的地点在礼部的东墙,榜文用黄纸写在黄纸上,所以有金榜题名一说。书生恨不得脚下生风,两胁生翼,狂奔而去。
纵然书生已经拼尽了全力,但当他到了榜前,已然是人山人海,考生们均是面红耳赤、衣衫不整的,对着皇榜紧张的搜寻着。
书生奋力的挤进人群,抖着手,默念着,第一排,没有;第二排,没有;第三排……等等,这是自己的姓氏,再看,不是!书生的手,更抖了。
第一榜,没有,书生不死心,继续查找第二榜,一个字一个字的找,一点一点的看,越看心越惊,越看腿越软,汗水早已打湿了衣衫,书生硬撑着,强迫自己把两榜看完,可惜,结果,让他大失所望,他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书生不信,再找,再找,再再找,一遍一遍又一遍,书生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倒是找到一个和自己同音不同字的名字,书生激动了,莫不是大人们一时笔误?书生急促的呼吸着,紧张的厉害,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证实自己的身份和大人们的错误。
书生左思右想的功夫,一名五十多岁的考生跪地痛哭,边哭边磕头,嘴里喊着:祖上积德,我终于考上了……而这名五十多岁的考生,喊着的,正是那个同音不同字的名字,原来,一切都没有错,错的,是自己!
苍天呐,你为何如此对我!书生失了力气,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几家欢喜几家愁,旁的考生们,或欢天喜地,或痛哭流涕,渐渐的都散去了,今夜的长安,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书生落寞的起身,曾经的那些美好,如今均已成前尘往事,胸中有万般纠结,千种滋味,可是书生不知道该如何宣泄,恍惚中,书生走入酒肆,酒肆中人满为患,个个兴高采烈的,原是有位榜上有名的才子,在此庆贺,酒席间人人尽欢颜。
冷眼看向庆祝的人们,在十几天前,书生以为,这一切,应该都是属于他的,属于他的琼林宴,属于他的一日看尽长安花,属于他的衣锦还乡,属于他的洞房花烛……可现在,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无尽的寂寞……
提一坛酒,大口地灌,酒泼了一脸,顺着头发梢、耳朵、下巴,不断的滑落,伴随着,热热的泪,是被酒辣出来的,还是其他,已不可知。
夜,深沉了,狂欢的人尚在嬉闹,孤独的人早已酩酊大醉,只有在醉眼朦胧中,他才能感受到一丝丝的温暖,这个世界充满了冰冷,这个长安充满了残忍,这不是他要的,不是……
纵然醉生梦死,纵然使再不愿意承认现实,书生也该清醒了,举目无亲,书生想离开了,可是,书生不想回家,那里有太多的祈盼,父母,佳人,亲朋好友……书生承受不起这样的惨败,无颜见家乡父老。
书生想了一夜,第二天,背起行囊,出发了。可是书生踏上的,并非回家的路,而是南下的船。一路向南,书生向往的,是天堂般的苏杭,在书生心目中,也许只有天堂,才能治愈自己的心伤。
时至深秋,书生终于到了苏州,于枫江边上,租一乌篷船,顺流而下,愿如斯美景能够冲淡心中愁闷。这才有了前头那一幕。书生长叹一声,不知此刻,父母大人身体可好?不知此刻,佳人是否也在思念自己?不知此刻,故乡可也是秋高气爽的模样?
一阵寒风袭来,伴随着凄厉的乌鸦啼叫,书生一个哆嗦,收回思绪,抬眼望向夜空,月已西斜,整个枫江都已睡去,徒留这满天霜华与书生。
书生缓缓起身,举目眺望,黑漆漆的夜,漫漫无边的江水,犹如自己的人生,昏暗的没有一丝光亮,书生不由的,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靠近船舷……
“铛……铛……铛……”远处的钟声,突如其来的响彻整个枫江,书生霍的回转身躯,整个人颤抖了起来,这钟声,醍醐灌顶,宛如天籁,直抵心头!魔障了般的书生,整个人豁然开朗,脸上又多了份光彩,不由得张嘴念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语毕,失声痛哭。
第二天,书生回转长安,下定决心,重头再来,天宝十二年,书生终于得偿所愿,中进士及第,只可惜,佳人已作他人妇。
时至今日,世人早已不记得进士及第的书生,只记得《枫桥夜泊》的作者——张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