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太阳毒,把村里的花花草草都晒焉了。张启明刚出了村子正朝着县道走,他抬起表看,离最近的一班车都还有好一会儿。太阳这么大,站台又没有个遮阴台子,不如去里子塘洗洗凉快再去。
他找到一颗樱桃树,树荫正好遮住了附近水岸。他环顾四周,这里没人,这堰塘附近的两个村子的村民大都不爱来这里,毕竟隔得远。他麻利地脱掉上衣,又把裤子挠起来,两只脚跺进水里,顿时得了畅快。他又找了一块鹅卵石坐在上面,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紫云抽了起来。
他望着湛蓝的天空,陷入了思绪。不知道何蓝考研怎么样了......他和女朋友何蓝两年前就分开了,那时他俩刚好师范毕业,张启明选择下乡任教,何蓝准备考研。这期间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的。去年何蓝没考上,启明还亲自跑到青岛去找她,劝她也回南方来,但何蓝不甘心,想再考一次。何蓝承诺了启明,只要她考上了研,就回来见他的父母,准备婚事。
张启明当然是希望何蓝考上的,但不知怎么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觉得这事有点悬乎。
他又点起一根香烟。
这里特别安静,安静得田园里只剩下了知了声。
樱桃树背后面隐约传来了女孩的笑声,那声音显然是压制住了的,像是在针对某个人。张启明警觉的往身后看,发现是冬燕正在树后面看着自己。他迅速的穿起上衣,显得很狼狈。冬燕笑得更厉害了。
她说,老师你的背好白啊。 启明苦笑着说,你不回去午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冬燕回答他,村里又断电了,风扇用不了,家里好热。
刚刚下课时还好好的,怎么就断电了呢......
‘张老师,你在这里干嘛呀?’
‘我......’他抬起表看,糟了,车马上就要到站了。他很想摆脱冬燕,又想到姑娘家在外面走丢了可不好。没办法,只得把冬燕送回了王姐那里才跑回车站,刚刚的凉快经这么一折腾全没了。不过还好赶到了班车,他还得赶紧去县医院照顾母亲。
说起冬燕,那是他教的班上今年才来的学生。班里的学生年龄不一,她算大的,有十一岁了。村里的教学跟城里不一样,不是按照小学初中来划分的。他们学校是周围几个村联合办的,只有四个班,一百多个学生,还有六个老师。每个学生进度不一样,只有统一起来教。
冬燕上学上得迟,班里的同学就她还不识字,赵国光老师教的数学她更听不懂,学校下半年就要开英语课了,她定落下不可。赵启明觉得这孩子挺可爱的,上课也乖,就单独给她补习。冬燕有次提出到她家去补习,离得学校不远,绕过嘎子山就到。赵启明同意了,还专门在城乡结合部买了点糕点送去。
张启明到冬燕家才发现,她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还在娘胎时父亲就背叛离家了,剩下母女两个相依为命。她们家从里到外是破破烂烂的,因为缺少了男人,所有的摆件都是女人活,没一样东西看能看得过眼,连窗户都是用报纸糊的。 冬燕的母亲见张老师专门来给燕子补课,激动得不行,一个劲儿说谢谢,还拿来一堆农村特有的吃食。赵启明觉得内心很是酸楚,他当初选择来这里就是知道山里孩子苦,想帮助村里的孩子学习。不知为什么,面对冬燕母亲他竟说不出话来,张启明吞吞吐吐半天,才问起她叫什么。她回答说,村里人都叫她王寡妇,也希望启明这么叫。赵启明觉得这样有失尊敬,便称呼王姐。
张启明发现王姐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毕竟能生出那么可爱的女儿。她的穿着也不像是农村妇女,虽然用的是老旧的布料,但裁剪得很精心,很奇巧,在村里人看来不出格,城里人看来又不俗,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美。
张启明之后一连去了几次,每次王姐都盛情款待了他,这让他觉得很温暖。自从启明的父亲去世,母亲患了疾不能动弹后他就没怎么跟别人交流过,每天除了教书就是照顾母亲。他也偶尔会给何蓝打电话,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候,但这样的机会往往很少。他一直尽力给孩子们塑造一个阳光的形象,他在孩子们面前作得很快乐,但私下常常抽起闷烟,觉得哪里都不自在。
但在王姐这里,他时常能感觉到家的温馨。启明是不会做饭的,王姐烧得一手好菜,启明爱吃她做的菜。启明也很喜欢冬燕,给她补课后她的成绩上升得很快,英语也懂得些了。
2
王家沟和里子沟离得不远,中间隔了一条河,绕着嘎子山流向县城。每到三四月的时候,嘎子山上的樱桃都开花,白花花的连成一片。这时往往伴随着春雨,雨滴顺势打掉花瓣,散落在泥土里,与青草混合成一种独特的香气在山间弥漫。两个村子的人都能享受到这样的芬芳。到了六月,大多的树结了樱桃,一串一串的挂在树上,红得娇艳,娇艳得像火一样。
启明这时爱带着孩子们到山上去摘樱桃。孩子们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早就吃腻了樱桃,但村里的孩子天性活泼,喜欢到处打闹,遇到不在课堂的机会也会很高兴,所以孩子们都盼着结樱桃,盼着张老师带他们去山上玩。冬燕是才来的,跟同学们听说了这事后便吵闹着要去,可现在已经是六月初了,樱桃还是青的,冬燕不高兴了,启明没办法,只得同意带她去。
那天是周五,放了学后启明带着冬燕上山。冬燕穿了件新衣服,浅红色的上衣和绿色裙子,看起来像颗可爱的樱桃。启明问她是谁给她买的,冬燕说是母亲拆了嫁妆给她做的。启明暗自想,王姐的手巧得都快比上县城服装厂里的机器了。他夸冬燕真好看,冬燕问他喜欢吗,启明说喜欢,她又说以后天天都穿这件来上课。启明觉得这孩子灵气,想把她抱起来,但他突然意识到农村的女孩子发育都比较早,他已经明显感到冬燕的胸前有些隆起,还是作罢。冬燕想吃樱桃,但现在还都是青的,她又撒娇说要吃,启明只好给她摘来。她放进嘴里,酸得做起了鬼脸,但还是把启明摘的都吃了。启明说,你这么吃,怕是吃不下晚饭了。
时间过得快,一晃一个年头过去了。启明的母亲在元宵节去世了,过完年,这个二十八岁的男人像是老了十岁。他的姐姐过年没有回来,这几年一直跟着姐夫在深圳打拼,父亲母亲的死最多就寄点钱回来。何蓝很久没给他写信了。
在二月初,启明突然收到了何蓝的信,信里说她这次考上了,考上了青岛的高校。启明应该为她感到高兴,高兴她的理想达成了,高兴她成为了更好的人,高兴她不再跟自己一样平凡......信里还提到,她需要五月才能回来,回来办理户口转接。
学校是三月才开学,这往往是许多山里孩子的家庭最窘迫的时候。很多家过完年后拿不出钱来,还得买种子和粮食,更别说学费了,家长都为此急得焦头烂额,四处借钱。王姐年年都是这样,为了六十八块钱的学费四处奔走,可谁又愿意把钱借给一个寡妇呢。这时候就会出现一些‘好心人’,他们是广圳打工回来还没走的男人们,窥着王姐的姿色,也了解她家的难处,纷纷夜访她家。王姐自然是不干,她会叫冬燕在门口守着,不要他们进来。男的毕竟是山里人,还算比较淳朴,叹口气也只得回去。王姐虽然是个坚强的女人,到了这时也会哭鼻子,她又不想让冬燕看到,只得假装烧灶,说是让烟给呛的。
启明早就想到的王姐家的难处,开学第一天就让冬燕捎话,说先帮她们把学费垫着,日后再想办法解决。冬燕高兴得蹦蹦跳跳的,回家就给母亲说了,王姐说,张老师帮了我们家大忙,无论如何得叫他来我们家吃顿饭。
启明是一个人住在城里的老化肥厂职工院。他一直跟着父母长大,后来他们相继离世,启明就花了大量财力把他们送进公墓里,算尽最后一份孝心。他在夜里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候他会想到王姐,那个被丈夫抛弃了的女人。他想王姐这么贤惠漂亮,还有一个可爱的娃娃,那男人定是个眼瞎。他又会想到何蓝,他觉得何蓝已经不属于他了,她人不在自己身边,心也慢慢的跟着离开,现在,荷蓝考上了研,比他高了一个档次,就算她不分手,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暗自流下眼泪。在师范五年的感情,每天在白天的缠绵,夜晚梦里的牵萦,这些回忆都是让他心如死灰的罪魁祸首。他现在渴望一个人的温暖的拯救。
3
正是樱桃花盛开的时节,嘎子山变得白花花的,像是一个纯洁的小女孩蹲在大地上。在回家的路上,冬燕提出要张老师拉着她的手,过完年后,她又长高了一头,快要到启明的肩膀了。启明觉得没什么,冬燕只是个小学生,她缓缓的牵起她的手,身子尽量往下低,但冬燕还是得把手抬起来。她的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一路上蹦蹦跳跳,弄得张启明跟着出了一身子汗。
启明今天是受王姐的邀请去做客的,这次也是学校安排的家访,这让启明有了些莫名安全感。王姐做了很多菜,有一道是只有启明来才做的,那就是红烧鸡丁,因为原材料昂贵,有时候她连过年都舍不得做来吃。王姐看冬燕和启明一身的汗,就热了一缸子水。王姐说,张老师你去浴室,我让冬燕去外面洗。张老师觉得这怎么行,让一女娃娃家去外面洗澡。王姐又说,没事,这里附近都没什么人,地里的庄稼人都回家去了,再说了,冬燕她从小就喜欢在外面洗。王姐的再三要求下,启明只得应了。他没有觉得害臊,反而有种温馨,像是小时候母亲催促玩了一天的他赶紧洗澡一样,充满了爱意。
王姐家浴室的门把一直是坏的,这冬燕是知道的。启明洗到一半,冬燕突然闯了进来,把他吓得惊失措。冬燕是光着身子进来的。她提出要和张老师一起洗,张老师那里接受得了,赶紧穿起裤子,离开了浴室。王姐在厨房,她也没注意到,她说张老师莫慌,这孩子从小没父亲,性子也野,您别见怪。启明很快释然了,甚至有种同病相连的感觉。
接近傍晚,春雨下了下来,还伴随着电闪雷鸣,河沟里的水突然暴涨,嘎子山的桃花大片大片的掉。张启明吃完饭正在跟王姐闲聊,冬燕在一旁做作业。这时候冬燕突然开口说,不如张老师今天晚上留下来吧,这雨那么大,不好回去的。冬姐说,这里回县城还有好多山路,这天黑得快,要走的话太危险。启明觉得,反正家里没人,住一晚上怎么了。他吸着烟思考了一会儿,便应了。
那天晚上启明睡在了王姐家唯一的一张床上,冬燕一直抱着启明,启明也没有摆脱。王姐趟在一边,一宿没睡。
第二天,冬燕和张启明手拉着手去上的学。启明从来没见冬燕这么开心过。
张启明一晚上没回家,等他回到家时发现自己空了很久的邮箱竟然多了一封信。信没有贴邮票,是荷蓝写的。
荷蓝对他说,我昨晚找你了,你不在家。也许这样很好,避免了一次伤感的离别。张启明,我知道这几年你对我付出了真实的感情,这是可贵的,但我们两个无论在思想上和习惯上都是不同的,这决定了我们最终不能走到一起。现在,有一个北方的男人对我很好,我也不再打算回南方。我们分手吧,祝你找到合适你的人。
启明是难过的。这是预期的难过,他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在思想上确定了她俩已经不可能了。他甚至感到放松,他甚至开始批判起了何蓝,他想,你不回来了,你的父母就不要了吗。
他最后到百货楼买了几瓶啤酒,几包烟,独自在家糜烂了一个晚上。
4
又到了春末的五月,樱花掉落了,樱桃还是青的。启明很久没来授课了,冬燕很着急,就连王姐都在四处打探他的消息。
其实张启明正在县教育局接受调查。他很少来这样的地方,尽管他的很多同学毕业后大多都在这里工作。有人指控她说,作风不正。他自己觉得没什么,他不否认自己那天是在王姐家过了一夜,他也坚信自己什么都没干,他的心情一如既往,忧郁,又带有点小感伤。
审问他的正好是他以前很要好的人,也认识荷蓝。启明尊称他为王主任。王主任问他,是否趁着家访到王寡妇家里去了,干了什么。他说去了,什么都没干。王主任悄悄告诉他,有个小女孩跟我们反映,你去她们家了,还留了宿。启明心一颤,但很快恢复平静。他想,反映这个词有些变本加厉。
接着,王姐一家被叫到了县教育局。王姐看样子很愧疚,尽管她什么都不知情。在场的人都是不知情的。村校的校长说,那天赵国光老师跟我反映,说她听到孩子们在私下议论,说冬燕找到了新爸爸,就是赵老师。后来经过调查,这赵老师确实在王寡妇家留宿了一宿。所有人目光转向冬燕,她现在正啜泣着,她很害怕,害怕得什么都不想说。王姐目光突然呆滞,她双手紧握着冬燕的浅红色的上衣。
此时赵启明猛吸了一口烟,他大致明白了。他很多次发现冬燕常常被班里的学生叫做野孩子,很多学生喜欢欺负她,这些都是暗地里的,冬燕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很阳光,他知道冬燕渴望一个父亲。
他内心深处希望做她的父亲。 他站起来了。他使用了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调,平静的说,对,我干了,是我干的。王主任一愣,他用眼神示意启明,在开会前他对启明说过只要他一口咬定不承认,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现在他自己承认了。
王姐的表情也变得和启明一样,忧郁又伤感,他看到启明已经离开了会场,她也站起来,她对用和启明同样的声调说,别问了,我们什么都干了。说完,她带着冬燕离开会场。
樱桃慢慢的成熟了。村校的孩子们没有等到张老师来带他们去山上摘樱桃,他们也没有看见冬燕,那个被他们嘲笑没有父亲的野孩子。
18.3.24 平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