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绾——并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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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啊,你永远不知道他的生活里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地方,那些如同帘幕深垂的角落,你一旦起了探究的欲望,那必然是一场悲剧。

她从簪子里如轻烟一阵飘出,淡薄的身影隐藏在夜的房间中的阴影里说。

依稀还是十九岁时的模样,就像一朵白里透着淡青和淡香的花朵,眉毛极淡,眼睛是大的,却稍嫌圆了些。

十九岁的白碧薇,那年在自己家乡的烟水河边,遇上了田家的三少爷,田锦焕。这个男人给了他一个虚幻而甜美的梦,却最终让她落入地狱。

那天的白碧薇,正站在烟水河边的青石上,俯身下去拾起木盆,她的眉眼的影子顺势落在河中。白碧薇用一只手抹去耳边垂落的发丝,却从水中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倒影在自己的旁边。便低了眉,直起身来欲走。转身脚滑在青石上,双手还抠着木盆的边抵在腰际。那男人正在身侧,伸出手臂接住了她。白碧薇抬头时目光被男人的脸很近地挡在眼前,遂便感到热了两颊,微微低头抽身去了。一路上匆匆的,腮却还是温热的。满眼都是那男子浓黑的眉和硬朗的目光。

不久,白碧薇便一心一意的做了新娘。白碧薇被田家接走的那天,镇上的阳光格外好,灿灿的像北方秋天里金色的麦穗,稍显笨拙的撩拨着这里永远濡湿的空气。唢呐一路上热闹地吹着,在空气中划出一条喜庆的痕迹,像是船尾的水痕,身后袅袅地消失着。白碧薇坐在颠晃的红轿里,头被遮在红盖头之下。

脑子里还是回想着头天晚上,母亲的絮絮叮嘱,那含着哽咽的亲切。母亲低低的诉说起白碧薇的成长,断断续续,又不断地用帕子拭泪。说如何学了女红,如曾害风寒如何一年不起,又说现在如何出落的愈发可人,却是要迈出白家门槛的人。母亲说,田家祖上和白太爷是世交,现在白家中落,这是唯一的机会。白碧薇自然明白在白家这样的门户里她为何会被调教的可人。她缓缓梳着头,说,“娘,我听话。”继而又说“我知道您舍不得我。”第一句是对今后的日子说,第二句,对娘说,也对自己说。

送花轿的队伍经过烟水河时,白碧薇一手撑起盖头,一手把轿帘掀开一条缝隙,却正望到那天遇到男子的地方。现在从这团明亮自大的红里望去,那地方已经和自己无关了。

花轿落了,唢呐声还在继续。轿帘掀开,脚下的光线命明阔起来。白碧薇的心左突右冲着。不由得,她摸了摸头上的一只银簪,做成并蒂花的造型,两朵花蕊中间各嵌了一绿一红两颗琉璃。这是母亲亲手为她簪上的,这曾经是母亲的嫁妆,如今是她的陪嫁。

盖头被轻轻除去,白碧薇一双眼睛由怯缩到惊诧,由惊诧到疑惑,最后终于无措起来。眼前朗朗笑着的新郎是这样清晰,可以看清楚皮肤和眼睛,并且,他正是烟水河边看自己的倒影的那个男子。

第一次见到周音亭时,白碧薇成为田家的三少奶奶三天。那个有着鹅蛋脸和细长眼角的女人是二少奶奶周浅婧的妹妹。和自己以及周浅婧身上穿着的宽大方正的衫子不同,音亭穿着一件浅紫色窄袖旗袍,身上有娆媚的气息,却透着太平安定。这样的身体若柔柔地扭动起来,该是会唱妖娆的歌吧?白碧薇这样想。

周音亭眼光停留在白碧薇头上的并蒂银簪上,说到:“这簪子到是极精致,可是锦焕哥哥送你的定情之物吧。”白碧薇不期周音亭会这么问,略怔了下,不好意思道:“不是,是家里母亲出嫁时赠我的,讨个好彩头。”

“可惜,这样的好簪子,我是带不了了。”周音亭惋惜的说。白碧薇注意到,周音亭是一头利落的短发,不像自己和浅婧梳着繁复的发髻,然而这样反衬的周音亭更柔媚了些。

周音亭看着正在给田老太太串念珠的白碧薇,说:“这也真奇了,从来没听过媳妇过门先要给婆家传佛珠的。”浅婧笑道:“那可要穿。老太太信佛做善,才保佑老三从河边领回碧薇这么一个美人儿啊。”白碧薇先是羞涩的笑,继而猛然清醒一下,忙问:“他真是烟水河边的......”浅婧听了奇怪:“怎么,难不成你一直都还迷糊着?”继而,就恍然地笑了:“这个老三......”

白碧薇陶然了,并且陶然了很久。

第二年腊月,白碧薇为田家生下一个儿子。田锦焕在柳阳做布匹生意,之前每个月回家一次。然而年前这一个月里,他隔三四天便从柳阳回来一趟,给孩子捎些年市上新鲜的小玩意儿,有时也给白碧薇捎几尺亮绸。白碧薇不在乎这几尺亮绸,然而每次接到都是着实的感到受宠。况且田锦焕一直保守着“烟水河边的秘密”,这让白碧薇每次见到他都有紧张与被恩赐的感觉。但她也察觉到她目前得到的一切宠爱都还牵系在儿子这小小肉身上,不是专属于她的。然而白碧薇极易满足,对这小小的肉身充满了无私的保护感和占有感。

一次白碧薇顺口问道:“音亭姑娘也在柳阳做绸缎庄的啊?”田锦焕说:“嗯”。白碧薇听了这声“嗯”心里轻轻一伏,随即便平静了。

接下来整整一个正月,白碧薇过着云上的日子,云是微热的,她的双颊也温红着。孩子躺在床的里侧,发出微而均匀的鼻息生。田家这一年最初的一个月都是属于他的。仆人们手脚格外小心,登门的客人第一句话从来不是“拜年了”而是“道喜了”。他们谈论的话题也从来不离小公子。

浅婧甚至告诉她,田家的男人已经在商议为了这孩子给白碧薇立一座牌坊了。白碧薇脸上淡淡的高兴,心里却莫名的惊悚。她不能想象自己被灰冷冷的固定在荒凉的镇口,身体横跨在道路上方,端端正正的祥云彩凤还有“贞洁”二字统统深嵌进身体或是坚固地凸起,永不消失。还有淡漠的人们从下方地面经过,偶尔事不关己的抬头看看,议论几句。

正月过后,田家宅院没有留下丝毫正月的痕迹。田锦焕一个多月前去了柳阳,还没回过家。白碧薇决定去一样柳阳,找田锦焕。想到要行动,白碧薇暗暗有些兴奋。但是她告诫自己在找田锦焕这件事上务必从焦虑,担心的角度出发。毕竟田锦焕只是去了柳阳,毕竟只是走了一个月,毕竟回不回家不是白碧薇要操心的啊。

她也不想抱着孩子去。毕竟她是田锦焕的妻子,难道还要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来给自己压阵?最重要的是在白碧薇看来,孩子是属于她的,是她唯一的肉,唯一的宝,唯一的尊严和荣耀,她怎么舍得。

白碧薇从水路前往柳阳,河道窄,弯曲着拖着船上的人,摇摇晃晃地前行。白碧薇琢磨着自己看到田锦焕时应该是一种怎样的表情,欢喜一些还是怨愤一些。还有如果遇上周音亭,自己应该表现的大方一些,上次见面自己多拘谨啊,显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周音亭应该知道自己有孩子了吧,她一定还是孑然一身。多好的姑娘啊,可是哪个男人愿意要一个跑生意的庶出姑娘。

到达柳阳已经是傍晚。沿街两旁都是干干净净的店铺,有粗的红木柱子和敞开的门。各家店铺的伙计忙着为在大门前点亮印着自家店铺名号的灯。白碧薇走过粥铺,票号,想到田锦焕必是他们的老主顾,就对那些门面生出了畏与爱,觉得它们格外的舒适和气派。

又走了几步,街对面是一家挺大的茶楼,这时候还是灯火通明,店伙计乐呵呵的送客。白碧薇想或许田锦焕很快就会带她来这里,作为旅途后的安慰。她这样想着,觉得耳边已经有了伙计招呼“田三爷”的声音。并且街对面,白碧薇已经看倒那伙计正乐呵呵清清楚楚的吐着几个字:“田三爷您慢着嘞——”田锦焕正从明亮繁华的背景里走出来,右胳膊被周音亭的手臂紧紧缠着。两人走到店门口,停下脚步。田锦焕扭过身去给周音亭紧了紧大衣领口,有用手理了理她的短发,然后两个人又挽着手离开了。早春的雨水,寒气很重,两个人紧紧地贴着,匆匆走远了。

白碧薇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隔着街静静地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两人的身影,方转身离开。

田锦焕走后,浅婧在门上,对围上来的下人厉声吩咐道:“刚才发生的一概不许乱传,让老太太知道了,查出来罚俸一年!”下人们诺诺散去后,她又挥去了要进屋收拾被摔碎的家什的下人方才进屋。

田锦焕的火气是一下子冲上来的,脸上的肌肉也在不自然的抽搐,当他知道那封写着儿子出了天花的信不过是白碧薇骗他回家的伎量。他怒吼着,将妆台上的首饰匣掼到地上,盒里的手镯钗环滚落一地。他说你无事做昏了心眼了吗?田家的孩子你也敢拿来取乐!当他知道她恶作剧的缘由后,皱了眉头说,娶你来不是要你看我养谁的,女人家要明白自己的本分!出门时,厌恶地丢下一句:无聊至极!

浅婧俨然一副来教育别扭的小两口的表情,劝道“男人们哪个不贪腥,过去一阵就好了......”随后继续说道当初自己让田锦焕照顾一下周音亭的生意本无他意,后来两人的进展也出乎她的意料。当然她以为不过是因为生意两人走得近些也没什么,便一直不曾向白碧薇提起。

白碧薇蹲在地上,木然地拾起满地的首饰。似乎听见了浅婧的话,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那支并蒂簪也在地上,然而镶红琉璃的花托已经摔裂变形,珠子瘪了进去,再也不复饱满。就像自己此刻的心一样。

原来是自己一直发痴啊,自以为是的认定那个“烟水河的秘密”。田锦焕根本不曾以为是何情趣,他不过顺手把自己从一条河边领回了田家,之后甚至不屑提及!而自己还如此愚蠢地去可怜周音亭!田锦焕是愿意亲手为她紧大衣理头发的,谁曾这般如此与己?根本是自己见识短,自己才是这样一个根本无法和周音亭相比的俗贱物什。而那孩子在田锦焕和人们眼中最终也是田家的而非自己的。自己现在只是一具被田家人使用过的丑陋的肚皮囊!

保姆吴妈是在半夜被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所惊醒的。当她趿拉着拖鞋匆匆赶到白碧薇的房间时,看见白碧薇正把脸埋在孩子身上死命的吸吮咬啮。孩子尖嚎着,手脚在空中挣扎着踢蹬,她也不管不顾。

吴妈慌了神,抢过孩子,白碧薇被推倒在一边却也没有更多地去拼抢,很快复坐到桌边,垂下眼皮,任吴妈惶惶抱着孩子出去了。吴妈搂着孩子走出门,便匆匆赶去了老太太那里。

次日醒来,白碧薇自己梳洗过清清爽爽地去吴妈那里接孩子,然而,孩子已经不在那里了。吴妈只说不知道。白碧薇疯了一样冲到老太太的卧房里,那里一个奶妈正端坐在床沿奶她的孩子。白碧薇伸手上去抱,那奶妈却像怕挨刺一样躲过身去。老太太听见她来了,也不睁眼,一粒一粒拨着手中的佛珠,一字一字沉缓吐出“以后这话子就放我这里了,你闲闲把。”白碧薇自小是不喜欢与人抢东西的,她总是看得清楚,抢也抢不回来,索性不去费心,可现在这孩子呢?

白碧薇在一个阳光晴好的上午被人掏走了心。

白碧薇消失在那年的烟水河,悄无声息。此后镇上的人们再也没有见过恬静乖巧的田家三少奶奶。多年后,人们偶尔也会想起田家当年曾凭空消失了一个人。人们自然不相信三少奶奶是病逝的,但也很快便没有人再来猜测叹惋了。毕竟田家三少爷要续弦了啊。烟水河边每天都有清嫩美好的姑娘来洗衣服,人们暗暗等待着,谁有这个福气呢?


后记

很对人的童年记忆里,或许都有一两件老银首饰在闪烁。也许是儿时挂在颈上的百家锁,也许是奶奶耳畔的银耳环,又也许是外婆手上的古朴的银镯。只是如今,这些美丽的小东西已经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了。

看多了造型类同,工艺看似精细实则简单的现代饰品,回归老银时惊喜的发现,原来旧时女子的生活时如此精致,这一件件小饰品放在现在仍然可以作为妆匣里最为出彩的一笔。

这些老饰品,有些是传世的,曾作为一个女子新婚压箱底的宝贝,一生也不舍得用。有些则是出土的,黑锈里盛满历史的沧桑。时光倒流,这些精巧的银饰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一根长长的发簪,不知曾绾住哪位女子的青丝;一枚小小的戒指,又曾套在哪位女子的玉指,凝结怎样的情怀与期盼。

朱颜已逝,银饰依旧,背后的故事,且听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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