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熹
一
在世界文学的女性人物群像中,她无疑是最美丽、最动人的。其美的形象将之光芒投射于他人的心灵,让人不自觉地升华出一种更具道德意义的美感,所以,美丽的她让一个比她更年轻、也很美丽的女子感觉好像她是生活在一个“更为复杂的、诗意葱茏的、崇高的世界里”,而那个世界是这个年轻女子所望尘莫及的。
这是一句闻名遐迩的形容一个人形象美好的句子,熟悉这部作品的人自然猜到这位女性是谁,是的,她就是安娜卡列尼娜。托尔斯泰决意将她打造成世界文学中最美丽的女性,同时又赋予了她一种非常不寻常的命运。
他是爱着他笔下的这位女性形象的,他赋予了她许多美好的品性。
她的出场是在一列从彼得堡前往莫斯科的火车上,她此去是要为她的哥哥嫂嫂调解家庭矛盾。火车到站,临别时,那位与她一路同行的老伯爵夫人情不自禁赞叹道:“啊,我可以和您走遍天涯,永无倦意。您是那样一个逗人喜欢的女人,和您一道,谈话愉快,沉默也愉快。”
她是一个不虚伪、不造作的人,能用心感受她人的不幸,不会用假模假式的套话来安慰身处不幸中的人。她的嫂嫂多莉害怕的就正是这种安慰。它就像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那种随意和不走心,而对于多莉来说 ,一切的安慰、劝告,基督式的饶恕,全没有用处。面对这位被她的哥哥欺瞒、背叛,正处于极度痛苦中的嫂嫂,安娜表现了她真切的同情。我们一起来阅读一下下面的这段文字吧,看作者究竟意欲如何创造他笔下的安娜:
多莉冷淡地望着安娜。她在等待着老一套的同情的话语。
但是安娜却没有说那种话。
“多莉,亲爱的!”她说,“我不愿在你面前替他说情,也不想安慰你,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亲爱的,我只是从心里替你难过,难过!”
从她那浓密的睫毛下面的发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眼泪。她挪得离她的嫂嫂更近些,把她的手握在她的有力的小手里。
她是一个爱心满满、亲和力爆表的人,她深切地爱着她的同胞兄弟并关注到他的每一个孩子,她不仅记得哥哥所有孩子的名字,而且记得他们出生的年月、性情、以及害过的疾病。孩子们也热烈地爱着这位美丽的姑妈,她所在地方,就是孩子们的欢乐场。他们喜欢坐得挨姑妈近些,抚摸她,握住她纤细的小手,吻她,玩弄她的指环。不被父亲疼爱的小格里沙把他的小脸伸进她的腋下,依偎在她胸前,显出骄傲和幸福的神色。
多莉的妹妹基蒂第一次与安娜交往就克服了见识陌生人的畏惧感,并马上被她的魅力吸引而爱上她。在她的眼里,安娜“既不像社交界的贵妇人,也不像有着一个八岁孩子的母亲。如果不是她眼神里有一种使基蒂惊异而又倾倒的、非常严肃、有时甚至忧愁的神情,凭着她举动的灵活,精神的饱满,以及她脸上那种时而在她的微笑里,时而在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蓬勃的生气,她看上去很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
她的魅力不可阻挡。这魅力不是来自于她的服装而是来自于她的人,无论她那镶着华丽花边的黑色长裙多么地衬托她的形象,但是惹人爱恋、令人注目的始终是她本人,“那个单纯、自然、优美、同时又快活又有生气的人”。
她让所有走近她身边的人都感到舒服、惬意、安然和愉快。
然而,她的这些美好却因为遇上了一个不该遇上的人而全部改变。她的命运陷入了可怕的泥淖。
二
她与他致命的邂逅发生在莫斯科车站,一个下车,一个上车,擦身而过之间彼此就感到了一股特别的吸引。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首望了一眼。他如吉蒂一样看到一种被压抑的生气从她身上发出,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的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眼睛的闪光里,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
他难以拒绝她的美丽和那特有的生气的吸引,而她也感到了一种来自于他身上的难以抑制的牵引力,不由自主地向他发射那些危险的信号。
她还年青,不是吗,她十八岁结婚,嫁给比她年长二十岁的卡列宁,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爱情是什么。对于她,长大成人、走入婚姻就像是走上了一条越来越窄的人生路,一切都被过早地固定下来,生活除了生育、社交,扮一个好太太、好名媛以外再没有什么别的。而童年与少女时代的美好憧憬、那渴望成长的心灵所期待的幸福和欢乐的广阔世界都消失在那像瑞士群山上的雾一般的蔚蓝色烟霭中了。
她在完全没有觉醒的情况下就结婚生子,然后在社会规定好的、传统安排下的生活中浑浑噩噩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拥有什么,更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唯一知道的就是生活的千篇一律和自己淡淡的厌倦。“不,我的亲爱的,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使人愉快的舞会了,”安娜对基蒂说道, “我所觉得的,就是有些舞会比较不大沉闷、不大叫人厌倦而已。”
她在无感无觉的婚姻生活中成长到了二十六,她的身心成熟了,她也懂得什么是自己需要的、什么是自己憎恶的了。她有她生活的态度,也有原则,她不能否认自己的心,她也不想扮假去糊弄自己和他人,她要的是真诚,不违背自己意志的真诚的生活,这就是她为什么会与整个上流社会为敌、与之相对峙的原故。
安娜在丈夫向自己摊牌提出这个问题的夜晚,这也是她确定渥伦斯基爱着自己、自己也爱他的夜晚,还是上流社会的人们普遍认为他俩的行为不成体统的夜晚,她完全不顾丈夫的警醒和提示,偷偷地让自己的心灵拥有一个他。她躺在丈夫的身边,却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她看见他,而且感觉到一想到他,她的心就洋溢着感情和有罪的喜悦。
“‘迟了,已经迟了,’她微笑着低声说。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几乎感觉到可以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眼睛的光芒。”
三
他们的感情起始热烈、真挚到有些纯粹,彼此都因对方所处的痛苦处境而深深自责,甚至认为是自己毁了对方的一生或幸福。
她对他说:“我知道,以你的诚实性格说谎有多么困难,我替你难过。我常常想你是为了我毁了一生。”
他对她说:“我也在这样想哩,你怎么可以为了我把一切都牺牲了呢?你若是不幸,我就不能饶恕我自己。”
她挨近他,露出热情洋溢、含情脉脉的微笑望着他:“我不幸?我好像一个得到了食物的饿汉一样。他也许很冷,穿得很破烂,而且害臊,但他却不是不幸的。我不幸吗?不,这才是我的幸福哩……”
最高境界的爱也不过如此吧:彼此真诚地为对方着想,为自己所得到的爱而感激着对方。
安娜的状况使得渥伦斯基不得不考虑是否要立马结束这种虚伪的处境,还两个人以自由、真诚、没有欺骗和谎言的生活。“抛弃一切,她和我,带着我们的爱情隐藏到什么地方去吧。”渥伦斯基这样想。
然而,这个社会有这个社会的规矩和习俗。这个社会可以秘密传情,但不能明目张胆;可以把找情人情妇当做生活的调节剂和一种形象的装扮,而不能将真情实感带入到真正的生活。在渥伦斯基的母亲看来,儿子与一个在上流社会有着重要地位的人的妻子传传风流韵事是一件多么有面子的事儿,但当知道儿子是玩真的的时候,她就要痛骂那位勾引自己儿子的荡妇了。 而那些嫉妒安娜、早已经听厌了人家称她贞洁的大多数年轻妇人则早就准备好了一把把泥土,只等着时机一到,就向安娜投掷过去,将所有的轻蔑都堆积到她身上。
而安娜又怎么可能脱离这个社会而生活呢?她生于斯,长于斯,在这里有她全部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生活基础,作为留里克王朝的后裔,半个彼得堡分布的不是她的亲戚就是祖辈们多少代积累下来的友人关系。只有被这里承认和接纳才能够在这里自由地生活与呼吸。
然而,当安娜在没有离婚的情况下抛下她的丈夫与渥伦斯基私奔的时候起,她就失去了这个社会基础:整个上流社会的大门都对她关上了。而作为这个社会不公平的表现是,渥伦斯基仍然可以自由通行,而她,只要踏入公共社交领域一步就会招致无情的唾弃和羞辱。
社会生活和社会交往对于人就像是阳光、空气和水,失去了阳光、空气和水人还能活么?
四
没有了社交生活,或者只有一种让她受到屈辱的社交生活,荼毒了安娜的生活,也荼毒了她的爱情。然而这个骄傲的、为了爱而奋不顾身的女人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后悔我所做的事吗?不,不,不!假使一切从头再来,也还是会一样的。”
但前提是这爱要是始终如一的。
当被禁足的一方只能过一种禁闭的生活而另一方却不能够陪伴、仍然要有自己独立、自由地去做一切的权利的时候,这爱就只有充溢着猜忌、嫉妒、怀疑和折磨了。更何况这被禁锢的一方还是缺少安全感和在爱情中相对更加被动的女性呢?
观看安娜最后一段时间的生活是令人窒息的。我们知道她太神经质、有时有些不可理喻,有时猜忌得毫无道理,有时也表现得太过骄傲或任性,但是谁又能责备她呢?在一个人生存的空间被挤压,连空气、阳光和水都不供给她的情况下,她的理性的丧失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精神的高度紧张,时时压抑着的孤独和恐惧感,内心的骄傲与现实的屈辱等等,她每一次无理的任性和责备都只能加深一次她与渥伦斯基的距离,使得他越来越不能忍受她。不论多么强大的爱最终都会被猜忌拖垮。爱只有身处远观的位置才是美好的,走到一起就意味着不断地被现实所消解。看着她一步步走上绝路,我们唯有感叹、唏嘘。我们预期着她的悲剧结局,看着那最后时刻的到来:死亡,成了她唯一的出路。
当她卧轨,被人抬到一张桌子上,她那妩媚动人的脸上凝结着一种异样的表情,嘴唇上含着凄苦,而在那还睁着的凝然不动的眼睛里仍然带着孤傲的光芒,好像在对世人说:“我什么都不想表白,我不过要生活,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伤害。我有权利这样做……”
她曾经富足是因为有爱,而她现今的贫穷也是因为仅仅只有爱。
其实她也爱好阅读,文学、哲学、农业、建筑等等无一不读;她也尝试写作,写了一部儿童作品还受到行内人由衷的赞赏;她还同情、关心他人,向处于困境中的人伸出富于爱的援手,但是她最终还是没能走出自己的心魔,让夺人心魄的美早早地香消玉殒。
我们为她扼腕叹息,感叹她的时代,感叹她的自我认识,她的悲剧无他,时代局限尔。这个时代不仅局限了她的认知,也局限了她的出路,更局限了她的选择。
2020/10/8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