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起跟爷爷之间最有趣的事情就是跟着他一起住的日子。
我七八岁以前都是跟着爷爷住的。因为弟弟还小,父母精力有限,所以我就自然而然地跟着爷爷的时间比较多。爷爷那时候是给一家里的亲戚看门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是农村人有一个意识,家里的祖宅一定要有人住才会人气越来越旺。本来我们与邻居,也就是那个亲戚提出要把我们中间一堵墙打通就可以来去自如,爷爷也不必绕一个大圈儿去她的房子里住,但是爷爷坚决不同意打通,因为听风水先生说,我们中间的一堵墙是为了保证我们家的女儿们健康长寿。(其实这个说法太牵强,但是爷爷估计是面临了太多的离别,所以他不想再尝试)
所以每天爷爷的生活就是去大队委干活,干完活儿回家吃饭,吃完饭稍微休息片刻,带上我绕一个大圈儿才能到达亲戚家,小时候完全没有离开家的概念,反而觉得换一个地方睡觉真新鲜。我跟爷爷的床是一个宽约两米的大铁床,铁床的床头是一个铁艺的花朵图案,我每天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爬上床,把小脑袋当做试验品从镂空的花朵缝隙里钻过来钻过去。而爷爷就坐在一旁看着,尤其是冬天,他最喜欢的一条就是给我用暖水瓶先把被窝暖一遍,然后再把我放进被窝里。那个时候我已经把自己的头发钻成了一个鸡窝样儿,爷爷每次都在睡前把小辫儿再给我捋一遍,他一边捋一边说,如果不捋顺了,早晨起了你就成了一个疯丫头。
睡一觉,我们早晨就一起回家吃饭,有时候我跟爷爷会在这边单独开灶,那抵不过是一碗清汤面再加一个咸鸡蛋。我跟爷爷吃得那叫一个香,每个人都在面条的热气儿里笑成一朵花。那就是幸福,简单又稳稳的幸福。有时候吃过饭,我还说不饱,爷爷就在炉子旁给我烤一块馒头。雪白的馒头被炉火映得发了红,不知道过了多久,馒头的皮儿开始泛起了金黄色,一股扑鼻的香味儿让我忍不住不停地问爷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爷爷子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啊,总是说,哎呀,你要有耐心,有耐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说到这儿突然想起来,我之所以今天做饭做得特别好,有很多的做饭技能都是来自爷爷的传授。我还记得之前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关于我自制的黯然销魂酱的制作初衷和过程,如下:
记忆中小时候的冬天是漫长的
但也是最期待的
因为雪 几个孩子在飘雪的天空里换化成一个个精灵 呼呼雀跃 堆着雪人 打着雪仗 时不时还会往嘴里塞几口雪 如果有人问我们雪是什么味道的
我们几个小屁孩总是大声回答 甜的
因为冰 雪后劲风 翌日清晨 屋檐瓦片下总是缀满水晶般的冰凌儿 调皮的孩子用竹竿敲几根下来拿在手里当“武器”或者跟别的小孩炫耀一下自己的“冰棍”
也因为寒假和春节
挣脱了学校的束缚 欢脱地像个小马驹 盛开在冬天里
但在我地记忆里最深的确是那些年爷爷做的手工辣酱
身材并不魁梧的爷爷总是能在雪地里抱着我们转圈圈
转了一会儿以后就问我们中午想吃什么
我和弟弟总是会说出一些五花八门的食物
爷爷总是笑着不说话
他从屋檐下拽一把还带着雪的红辣椒背着手就进屋
我和弟弟追在他身后
想看看爷爷到底能制作出什么神秘的食物
爷爷首先将炉子里的煤炭整合一下
只留几块烧的通红的
将辣椒一一摆在炉盖上
瞬间辣椒表面的雪化成了一股水雾汽扑在我们脸上
水汽里夹杂了一股清香让我们舍不得逃开
还沉浸在辣椒清香中的我们全然无视爷爷已经在烤大葱
直到葱香超越了辣椒的味道
我追问爷爷什么时候能烤好
爷爷一边忙碌一边用手刮我鼻子一下叫我一声小馋猫
瞧 炉盖上的辣椒被烤地跳起了热情的舞蹈
丝丝焦香已经让我喷嚏连连
喷嚏过后却仍贪心地再吸一口这焦香 如痴如醉
红帐子里的白胖子已经被爷爷带着过油旅行
一只只欢乐的白胖子 味道总是不会太差 酥脆香甜
醇香的芝麻也在炒锅里进行了一激烈的翻转
紧接着是把焦香的辣椒 油油的白胖子 醇香的芝麻放在石头臼里用蒜棰捣碎
辣椒的焦香给了大葱
大葱的清香奉献给了辣椒
而芝麻花生却好似辣椒与大葱的伯乐
瞬间将焦香与清香辨识出来
于是成就了一碗手工辣酱
黄豆酱油缓缓注入辣酱
冲走了辣椒的燥气
融合了辣椒芝麻花生与大葱的爱恋
稍微加点盐 再将白菜心切碎加入
一盘爱心牌辣酱就华丽丽地出锅了
印象里爷爷拿着筷子搅拌,顺便在最后快要完结搅拌的时候呷一口冲我们微笑点头
那个熟悉的味道和那些如电影画面般的场景成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每逢佳节倍思亲
愿在天堂的爷爷也一样幸福快乐
我们逃得过悲伤 躲得过失望
却扯不开思念
思念愈深愈浓
最后化成了那个熟悉的味道
这个味道里有你 有我 有爱 有家。
我始终忘不了这个味道,于是顺着回忆的纹理就开始一点点摸索着制作,直到最后我做出了当年爷爷做出的味道,那一刻,我眼睛都湿润了,心想,如果你一直思念一个人,只要念念不忘,必然会找回很多只属于你和他之间的一种记忆。除了做黯然销魂酱,我还从爷爷那里学会了蒸馒头,包饺子,做手擀面,大烩菜。做琉璃山药,琉璃藕。在我小的时候,爷爷不但是村里的一名会计员也是一名大厨,只要谁家有个婚丧嫁娶,那席面一定要请爷爷去主持的。四碟子八碗菜,后面再加上各种大件儿:糖醋鲤鱼,红烧狮子头,酱鸡,酱肘子。这一道道美食就像爷爷手里的把玩件儿,一点不都费功夫,在一种轻松愉悦中就完成了。吃过的人纷纷朝爷爷竖起大拇指。我问爷爷,你怎么这么厉害,能做这么多好吃的呢。我小时候的那个年代物资还是相对匮乏的,但是我的童年里的美食确实独一无二的,冰糖葫芦,琉璃山药,汆丸子,酱鸡,我一样不少。直到我长大后,我竟然爱上了做饭,但是我不吃,我终于成了爷爷的模样,总是为家人做饭,自己却很少吃,我是因为小时候已经被爷爷满足了,而爷爷却是不舍得吃留给我们吃。
我还继承了爷爷的什么优点呢?那大概就是打扫卫生了吧?爷爷是一个爱早起的人,无论春夏秋冬,他每天几乎都是五点钟就起床。记得有一次我五点钟也醒了,正好看到爷爷子在穿衣服,我问他要干什么呢?他用手摸摸我的头说,睡吧,天还在早呢,爷爷起来打扫院子。我说我也要去,他说太冷了。最后爷爷还是没有拗过我,我也跟着早早起来了。爷爷先是去院子的南面儿拿了一把竹扫帚,然后又给我找了一把小扫把。顺便给我戴上了厚厚的手套。冬天的早晨五点多还是漆黑一片的,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这么早就要打扫。但是不一会儿我们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外面的黑暗,反而觉得有点光明了。我看见爷爷一边挥舞着竹扫帚一边往前赶,我也在身后紧追,不一会儿祖孙俩背后露出一大片干净的空地来,心里甚是欢喜,也正是由于我们的劳动,突然觉得冬天一点也不冷了,反而暖暖的。每次打扫完卫生,爷爷就掏出烟盒抽半支烟,他每次都只抽半支烟。他说抽烟不是目的,可能那个只是人的一份念想而已。等到你抽了半只以后就发现差不多该回来了。我之前觉得这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他舍不得这个开支,但是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并不喜欢抽烟,只是想着在那半支烟的时间里与自己相处一会儿。也就在那个半支烟的时间里,我是从来不打扰爷爷的,不知道我从小就悟出了这个道理还是我感受到了爷爷的内心。
所以现在的我呢,超级爱收拾家,收拾卫生。每天早晨起来的一件事儿就是要打扫卫生。甚至是在我小的时候,我去姥爷家也喜欢给姥爷收拾卫生,在我没有出嫁之前喜欢给妈妈家收拾卫生,而现在结了婚,喜欢在自己家收拾卫生。还记得小时候自己扫院子,虽然院子不大,但是能够让我这个小小的人儿一点点打扫完的时间差不多也得半小时,那个半个小时里我我特别享受和愉悦,因为我总是能回忆起跟爷爷一起打扫卫生时的欢乐。现在长大后,当我回父母家时还是忍不住地给父母收拾卫生,妈妈经常嘲笑我是不是有强迫症,但是只有我知道在那一刻我才能感受到我跟爷爷从未分开过,一直在一起。我常常想起每次打扫完卫生爷爷表扬我的样子,虽说是表扬,也不停地翻开我的小手儿来看,问我有没有受伤。他哪里知道我早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孩子了,可以为他分担一点了。
所有我童年里的院子总是最整洁,最干净的,而且每天都要清扫一遍,胡同里的邻居纷纷对我们赞美不绝。后来上了初中我不经常回家了,但是邻居们也能一眼就看出哪天我在家,哪天我不在家,因为我跟爷爷清扫的区域不同,爷爷是几乎把整条胡同都清扫了,而我只负责扫自己门前。这可能就是我与爷爷的差别吧,我没有他有大爱。
还能想起的一件事儿就是陪着爷爷去看瓜。之前对这个没有太大的感受,直到上学学到了鲁迅的一篇《少年闰土》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我也是一个跟着爷爷看瓜的小少年。小时候有几年,村里大肆流行种西瓜。西瓜长到一定的程度就需要人看护,第一放防止别人丢,第二防止刺猬老鼠之类的来偷袭我们快要成熟的果实。爷爷提议要去瓜园里看瓜。于是我也拍拍胸脯说想跟着爷爷一起去。那是盛夏,温度不低,所以爷爷也不必担心我在夜里照亮,于是答应让我跟着。去看瓜之前要先去扎一个简易的瓜棚。瓜棚是由十几二十几个玉米秸支起来构成的。两边的玉米秸交叉与地面就搭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瓜棚,如果怕风吹日晒雨淋,一般在瓜棚的外面还要蒙上一层放水篷布,当然这属于比较豪华版的配置了。棚内是有几块砖垒的“床腿儿”,床体就是有两扇木门搭成。为了防止硬,再铺好几层褥子,当然拿在瓜园里的小褥子肯定是不太好的。不过对于我们来讲,软和就行,其他的不重要。夏天里蚊虫多,爷爷怕我挨咬,还要支一顶蚊帐。风一吹,蚊帐跟着舞动起来,那就是小时候公主房的样子。更有好玩的是,每次爷爷出去巡查瓜地的时候,总能给我抓一把萤火虫回来。漆黑的瓜棚里,有星星点点点的蓝色或者黄的光,好浪漫。我甚至跟爷爷玩起来捉迷藏,我趴在床下握着一把萤火虫等待爷爷发出焦急的呼喊声才肯咯咯笑出声来。这时候的爷爷也不恼火,只是告诉我这样很危险,因为砖垒的床腿儿总归是不安全。说了几次以后我也就记住了这个常识。
爷爷有时候后去看瓜是在月圆的晚上,我睡不着就望向瓜棚外,看到他拿着一根棍子从地的这头儿走到那头儿,我那一刻觉得爷爷就是一个将军,但凡他经过的瓜叶发出一阵阵声音,仿佛就是向他致敬,有时候他会遇到一两只来偷西瓜的刺猬,但是爷爷从不杀生,只是把它们赶走,而且还跟它们说,我们种瓜也不容易,如果实在想吃就捡小的吃。但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偷瓜贼。所以那些童年记忆里的看瓜经历都是温馨又美好的。而我们家的西瓜也是附近四村八舍产量最好的西瓜,不知道这是不是跟爷爷的细心呵护离不开。
后来我还跟爷爷去看过小麦,看过场院,那些记忆好像都是很深刻,只是记得一些爷爷和老黄牛的互动。我们家曾经有一头老黄牛,是爷爷从它刚出满月就接回家来饲养的。说起来真奇怪,这头黄牛脾气差得很。总是爱打架,只要在路上遇到其他的牛,它就从鼻孔里发出呼噜呼噜地声音,而且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用眼睛斜视。它尤其愤恨我们的邻居,刚开始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后来才知道趁我们不在家,邻居过来踹了它几脚,而且还拿走了它的草料儿,好像是因为邻里之间的一点小争执吧,邻居无处发泄就冲着牲口来了。虽然大黄牛不会说话,但是它很想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让爷爷明白,所以每次一看到邻居,它总是控制不住地躁狂和叫唤。爸爸妈妈因为他的狂躁和乱叫而揍过它,所以它一样攻击爸爸妈妈,只有爷爷在它跟前,它温驯地像一只小猫一样,感觉什么都融化了,后来不知道爷爷趴在它耳朵上说了些什么,它不再狂躁和乱叫了,而且干活一个顶俩。后来在我学画的过程中我总是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回忆,去画一幅爷爷与大黄牛的景象,可是始终也画不好,我始终记得爷爷拔一把青草宠溺地喂给大黄牛的情景,大黄牛就像一个孩子,一边吃草,一边往爷爷的怀里钻。万物有情,我想爷爷果真是做到了。
最让我怀念的应该是爷爷每次都坐在村子的北头等我放学回家。我上初中以后,爷爷就不大去干活了,那时候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体力精力都跟不上了,就留在家里收拾收拾卫生,做做家务之类的。他说他最喜欢的一件事情就是坐在村头儿等我回家。我说,那你可以和那些老人聊聊天什么的,他笑着说,插不上话,其实我知道他是不想参与那些家长里短的。他拿一马扎坐在一个高高的土台子上。他说站得高看得远,这样才能第一个拐弯的是不是我。我每次放学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在门口给爷爷买一个肉火烧。其实我不知道那个肉火烧是否他喜欢的,但是我只想把省下来的钱给他买好吃的,可能我很早就感受到了他不舍得吃吧?
从学校到家大概有五华里的样子,爷爷说自从我刚一拐弯他就能看见我了。可是刚一拐弯过来的时候差不多才走了两华里,爷爷说前面那个骑得最快就是我孙女,两条小辫儿都被吹着飞上了天,他说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就捋捋胡子哈哈大笑。顺道露出了已经下岗的几颗牙,黑洞洞的,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慈祥。我从书包里翻出一个肉火烧递给他,说是给他的礼物。他又要感动加夸奖。但是晚餐的时候他总是吃一点点的面皮儿,把馅儿留给我和弟弟。待到吃完饭,爸爸妈妈去看电视,而爷爷又要刷锅刷碗,喂狗喂牛。有一次我问爷爷,你老做这些,累吗?他说,嗨,这有啥累的?比起以前扛大包轻松多了,再说年轻人爱看电视,我又不爱看。闲着也是闲着。其实他哪里是不爱看电视,只是为了让他的儿子媳妇儿多休息一会儿。
长大后的一天,我还问过爷爷,为什么不再找一个老伴儿,那样就可以分出去单过,也有自己的生活,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家,也许儿子成了他唯一的牵挂。他还说我们家里不旺闺女,他希望所有的女孩儿都能健康平安地长大,自从两个奶奶去世,姑奶奶去世以后,总算是安稳太平了好几年,爷爷以为这就是福报,他要多为别人付出一下才会换来家人的平安健康。可是这个美好的期待还是被大表姐的突然离世而打破了。那一年大表情只有三十岁就因心梗去世了。由于大表姐在外地,所以我们都没有告诉爷爷这个消息,直到他去世我们也没有告诉他这个消息,只是在后来他快要离开的日子里念叨过几次大表姐的名字,他是多么智慧的一位老头儿呢,我想他一定早就直到了真相,只不过不想说出来,让大家跟着担心而已。
再后来的变故就是小姑的去世,这个是瞒不住的。我只记得那一天,爷爷从家里步行到了小姑的婆家,一共有将近十里的路。家里的很多长辈说要用车载着他去,他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想那十里的路一定是爷爷觉得很长的一段路吧,因为走过那十里路,他就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躺在棺材里小女儿。小姑生前跟爷爷最合得来也最合不来,每次回来小姑都吐槽爷爷偏心,只向着儿媳妇儿,连自己儿子都不管。直到有一次爷爷不知道跟姑姑说了些什么以后,姑姑才转变态度,所以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姑姑也开始向着妈妈这边儿。爸爸就更显得孤立无援。小姑走后,爷爷消沉了很久很久。二姑不放心爷爷的情况,就接爷爷过去住一段时间,而那时的我也这正好在二姑家寄宿,所以下了晚自习后那短短的一小时就成了我和爷爷最珍贵的交流时间。我不知道爷爷有没有一种在别人家生活的感受大,但是我能感受到每天晚上我回到家跑到他炕头跟他说悄悄话时,他的愉悦,幸福。他会吩咐二姑给我留一碗热饭,也会偷偷给我留几块冰糖。我想那也是我们 彼此支持的一段时间。
很快我就上高中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爷爷年纪也越来越大,他记性开始变得不好了,有时候做饭忘记添水,等到明白过来,锅已经烧化了。他还会问我,自己是不是没用了,我总是说我的爷爷永远是最厉害的,不知道他能否接受到我为他感到骄傲,但是我看到他笑了,爷爷不再在村头儿等我了,因为他说他开始怕风怕冷,眼神儿也不好了,但是我总觉得他始终是一个很牛的老头儿,他一直到去世还坚持在读报纸,不戴老花镜,照样读得顺溜儿。他从小姑去世的时候头发就全白了,但是到了最后几年,头发反而越来越黑,我经常调侃爷爷这是返老还童了,只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嘴里就剩下几颗且对不齐的牙齿。
他的脸上从来不多皱纹,身材一直是瘦瘦的,只是背稍微有点驮。他不再坐那个带靠背的竹椅子了,也不再做马扎了,而是换了一个摇摇椅。他喜欢把摇摇椅放在院子中央,等到正午一过,他就躺在那里闭目养神。偶尔有几只鸟还停在他的椅子上,偶尔还有 几只蜜蜂停在他的头发上。每当看到这些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去催,去赶,我怕他被蜜蜂蛰,鸟会拉屎破坏卫生,但是爷爷总是笑着说,哎呀,它们不会的,好像它们也像他的朋友一样。家里还有一只大黑狗,那可谓是爷爷最忠诚的护卫,刚开始的时候爷爷还能活动,大黑就陪在爷爷身边,帮爷爷拿拐杖,帮爷爷递扫把,晚上也喜欢陪着爷爷睡。因为大黑也是爷爷一手养起来的。后来爷爷有点行动不便,只能躺着了,而大黑就一直趴在爷爷的床下,偶尔还用两条腿儿站起来趴在爷爷的跟前,用鼻子闻一闻爷爷。我想大黑是不是也有一种担心,是担心爷爷离开。
我上高中以后是一月才回家一次,所以我每次回家还是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一定要给爷爷带一个好吃的,是他之前没有吃过的,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信念里爱家人第一条就是要让他们吃好喝好穿好。要多吃一些没有吃过的,体验一些没有体验过的东西,我想那样才是真正地活了一辈子。那几年,肉松面包,奶油面包,汉堡包,肉夹馍等等都成了我书包里的常客。每次回到家看到爷爷吃得津津有味时,我心里总是莫名的开心。那些我们相对而坐,我看他吃东西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爷爷总是说,哎呀,我老了,没牙了,什么都咬不动,我告诉他说面包不硬,稍微一嚼就可以了。他笑了起来,他知道他面前的小丫头已经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再后来的一次对话,也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的一个伤疤吧?那是我跟爷爷最后一次见面,因为在这次见面后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另外的一个城市,相距千里。我去爷爷的房间跟也告别,想要告诉他我要去外地上大学了,可能回来的时间很少,我希望他健康,要等着我上大学,一定要等到我结婚生子。因为爷爷之间说过要帮我带孩子的。那天的他很沉默,也以改往日的慈祥与和蔼。他严肃地跟我说,能不能别去那么远上学?待在父母身边不好么?我说,我想去上这个学校,家附近没有好的学校可选,再也也没有这个专业。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人活着一辈子就是要团团圆圆,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在一起。其实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为什么读个大学就不能团团圆圆健健康康在一起了?也许到现在我才明白,可能人在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才明白什么金钱地位身份,学识都没有那么重要,反而亲情却成了一种向往。我当时不明白就曲解了他的意思。我感受到的是一个那么爱我包容我支持我的爷爷此刻变得陌生了,他不再支持我继续追寻自己的梦想,他不再爱我了。我成了一个不被爱的小孩儿。也许那一刻,爷爷感受到了我的不愉快,他转而说,丫头啊,以后你要好好的,这是咱俩最后的一次见面了。那时候我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这种话根本没有仔细听。也不知道这种话是离别的话,也是最后的话。
等到上了大学之后一个月,爷爷走了。听爸爸妈妈说,爷爷在走之前的头三个晚上一直在喊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包含着对我的不放心或者是怕我那天走的时候误会了他。当我再次回到家看到挽联的时候,心像被刀扎了无数次一样的疼。我已经忘记了那天我们最后的谈话,我只沉浸在悲伤里,我觉得那一刻我真的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小孩儿。但是后来我总想起那段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谈话,这件事情连父母都不知道,我不想告诉父母这件事情是因为我担心他们觉得我自私,阴暗,怎么会曲解最爱的爷爷,但我也曾经拿着这件事情自我攻击了很久很久。经常的内疚,羞愧。我大学几年里过得也并不太顺利,不对的苦加上自身与别人的差异性,让我很没有存在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想起来爷爷说的话也许是对的,我也许不该选择这么一条路坚持走下去。经过无数次的动摇,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个城市,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可是回到家乡以后我依然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都说故土难离,可是我在故土总是感觉自己是飘着呢,也许那句心安即归处才是最大的安慰吧?
我时不时地总是想起爷爷离别时的话,虽说意识上让我不应该去曲解,但是我潜意识中还是带着一丝怨恨的吧?我觉得他当时那么说是因为爸爸提前跟他说了家里的情况。知道我要读书需要大概的费用吧?人还是有自私的一面,比如他心疼爸爸,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想爸爸再像姑姑一样那么早就去世了(姑姑就是因为过度劳累而突发疾病去世的),或许他的意识里认为只有一家人离得近,在一起才是一辈子追求的幸福。可是又当我听到爷爷在去世前喊了我三天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泪崩,我经常攻击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地内心阴暗去想一个最爱你的人呢?可是我也不想那么想,那只是我的当是真实的感受而已。于是越自责越自毁。
爷爷去世后的很多年,尽管我很想他,但是他从来没有出现在过我的梦里。我醒了之后不敢跟别人说,心想这会不会是他在恨我,我没有送他最后一程,也没有好好听他的话,更糟糕的是,我奋斗了那么久还是没有实现我想要的样子,是不是就是他所说的那样,人不要瞎折腾,安安稳稳,健健康康就是福。可是真的是如此么?我真的就如此差劲么?我真的就如此不被爱么?我陷入了一个死循环里。我的状态越来越差,直到2015年,我崩溃了,整个人垮掉了。那一刻,我觉得做人好累啊,真的很想逃离这个世界,很想隐身。
可是我还是会时常想起来爷爷的宠爱与支持。时不时地就在脑子里闪过,不知道那是不是潜意识在提示我可能还会有新的角度,也许爷爷那句话还有更重要的意义。于是我想着先不能放弃,等找到答案再放弃也不晚,于是我开始与自己不断地和解,不断地打乱先前的旧模式再组合,直到有一天,我做梦梦到爷爷了。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事情,梦里的他还是那么慈祥有爱,还是笑眯眯,还是那种宠溺我的眼神儿,。那一刻我在梦里不停地流泪,流啊,流啊,我想 要跑上去告诉他我很想他,可是离得有些远。我着急地追赶着,然后就醒了,醒来一摸脸上全是泪。从那以后我很期待做梦,总是期待能梦到我深爱的爷爷。
所以在以后的生活,每当遇到挫折和困难的时候,每次生病低迷的时候,每次遇到伤心的事情不能逾越的时候,爷爷总是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每次梦醒之后我好像又换了一种新的方式开始生活。原来我的爷爷从来不曾恨过我,原来他一直那么爱我,原来我不是一个不被爱的小孩子,原来我是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开启自己的人生的。从15年到现在,我用了四年的时间才跨越了这个未完结的结儿。
都说心有裂痕的地方就是光能进来的地方,我体会到了,照进我干涸的生命里的这道光就是我最爱的爷爷。现在的我经常会梦到他,只要我想他,他就一定会来,我现在才明白那些离开的亲人并不曾消失在你的生命里,而是他们换了一种形式来陪伴你。我有时候会感到孤独,悲伤,落寞,可是我知道那个时候他一定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陪着我,不管我快乐还是忧伤,他都会一直在。
我从来不曾对爷爷表达过爱,但是我特别想郑重地说一句:爷爷,我爱您,永远永远。你的叮嘱和祝福我都收到了,以后我要走好自己的路,我要做我自己了。非常感谢您一直对我的爱与支持,也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引导和教育。我想今天的我是一个翻版的你,我何尝不成了一个洒扫庭除的人,我何尝不成了一个关心家人,爱护家人的人?我何尝又不是一个热心帮助别人的人呢?我爱做饭,爱读书,爱写字,这些品质都是来自于您的教导。直到现在我写字,别人还总是说我的字太阳刚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这字体全是传承于您。您还记得您拿着煤炭块儿在墙上写字教我认识么?那个时候我只有三岁的样子,也就是你背着我上房顶收玉米的年纪吧?我认识了第一个字:“人”,以后就吵嚷着要跟着您识字,上小学的时候我已经把小学的全部生字都学会了。我想说我的成绩一大半是来自于您对我的教导。如果没有您,我也不可能有今天。
爷爷,你还记得咱家你亲手种的那棵石榴树吗?老家拆迁以后,那棵树也被砍掉了,但是我经常做梦到那棵树,不知道是不是那棵树已经成了咱爷俩之间的一种情感纽带,但是我确信的是每次梦到它,醒来我都觉得好幸福。我特别希望自己如果有能力也可以盖一所院子,在院子的中央种一棵石榴树。爷爷,不知道那时候你会不会偷偷来看我,来看看我们的石榴树。我争取努力早日做到。
我最近几晚上又梦到咱家的那条老胡同了,胡同口还摆放着两块石磨,我在梦里梦到了咱家的大门又重新油漆了一遍,两遍的墙上也都打扫地干干净净,我推开门进去看到你坐在里面喝茶,你笑着对我说:“丫头,回来啦?”,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刚听说家里要搬迁的时候,你大声地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在里到老到死,如果有一天我动不了了,你们也要拆迁,就拿一张破席,把我一包扔掉就行,我愿意守在这个房子里。我知道你对老房子的情感,哪里承载了你太多的喜怒哀乐吧?也是一生的写照吧?可是,爷爷,我们怎么可能把你扔掉呢?说到这里,好像感觉你笑了,因为这话你曾经在梦里对我说过。你说:“你说我们最爱的丫头啊,我们怎么可能把你扔掉呢?”。
人与人之间大概就是这样吧,相互地爱着,牵绊着。最后,你还是在老房子没拆迁的时候离开了,你真的永远地守在了老房子里。但是我们搬走以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归属感。老觉得那不是家,新房子更大了,更亮当了,而且规划地越来越好,但是却少了你。我跟爸爸妈妈也经常说,要是爷爷在就好了,我们的家就完整了。可是爸爸却说,你爷爷啊,他替我们守住了另一个家,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你替我们守住了心里的家。心安即归处。
每一年的年末总是会想到很多很多的事情,最重要就是您。所以我用了三天的时间来记录。爷爷,我太想你了,我爱你。我知道你在天堂一定过得很快乐,也会一直在关注着我们。我会好好的,也会照顾爸爸妈妈。希望你能一直快乐下去,也希望你能见证我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