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钥匙插进门锁,打开门,屋里黑漆漆的,有些阴冷。打开灯,发现拖鞋旁边趴着一只黑蟑螂。
是幻觉吗?
乔安盯着那一处,将手伸向那只黑得发亮的生物。
它跑了,以惊人的速度跑出去一截,在它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继续晃动它的触角——又粗又长的触角,挠到皮肤估计能让人恶心半天。这种生物就是喜欢缩在缝隙和角落里,就算把它们拍成残废,它们也要硬撑着回到灰尘里再死去。找来杀虫剂,对它一阵喷。蟑螂先是逃到了厨房的白瓷墙上,随即又掉下来,落到面包的包装袋上。
已在家里放置了几天的面包,没长霉斑,但乔安不确定它还能不能吃。打开袋子闻闻,已经有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说不上是酸还是臭。
用纸巾包着蟑螂尸体扔进垃圾桶,同样是白色的垃圾袋,让她很自然地联系到了海对面的早晨。
早晨的垃圾桶里,有一板安眠药的壳,还有一支空的红酒瓶。那是母亲扔进去的,乔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父亲高音量的声音胜于开免提,而母亲的哭喊声则持续了整晚。
乔安开始吃面包,塑料袋窸窣作响。面包的味道没什么大变化,因为它本来就没什么味道。
手机自动连上家里的网络,一天里没查看的信息全都在同一时间跳了出来,乔安划亮手机屏幕,映入眼帘的第一条信息来自母亲。
“我要疯了。我要死了。”
白色的对话框很快再次弹出。
“你爸要杀我。”
把手机锁屏,连上充电器,乔安开始整理自己的背包。从背包里拿出药盒,打开,把不愿意吃的花花绿绿的药片和药丸装回它们原来的罐子里去。乔安不想吃药,看见药丸就会觉得胸闷恶心,但又不得不吃。或许是因为最近几天都没有吃药,乔安觉得自己的右半边脑子快炸开了。
走进厨房,倒水吃药,顺便从冰箱冷冻柜里翻出一袋白鱼蛋,甩到刚才蟑螂摔落的地方。
架上锅,往里面倒半锅水,火已经开到最大,水却平静依旧。乔安用手碰了碰火,火焰隔了一会儿才让她感觉到疼。
好,是热的,火焰不是幻觉。
乔安想把锅里的水浇到头上去。
母亲又发来几条语音,乔安能猜到内容,所以没点开。
鱼蛋下锅,在锅前等上三分钟,筷子插起一个,咬开,冷的。扔掉也不是,放回去煮也不是,乔安最后还是把不冷不热的鱼蛋咽下了肚。
趁着煮鱼蛋的功夫去取番茄酱,手抖了下,番茄酱的瓶子被打翻。瓶子没碎,但盖子飞出去很远,不知落在哪里,找不到了。
番茄酱洒了一台,要擦很久。扭头,见到瓶盖底朝下掉进了角落的灰尘里,那是蟑螂的领地,盖子就算捡回来,也没用了。
乔安的右半边脑子又开始刺痛。
刺痛感很快引发了胃里的一阵恶心。乔安走到洗手间,在马桶边弯下腰,一手扶着墙一手捞起头发,把刚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又吐了出来。
呕吐物又苦又酸,喉咙如被火烧一样难受,但是乔安习惯了,毕竟这毛病已存在挺久。
只要吐了,眼睛里就全都是泪水,眼睛底下也会出现细小血点。嘴角还挂着胃液,黏黏糊糊,带着一种怪味。
乔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想笑。
“真丑。”她说。
走出洗手间,乔安擦干净沾满胃液的左手,还是给母亲回了一条信息。
“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最近别来找我,我要睡觉。”
“好的,好好休息。”
“不醒了,我死了你们也别想好过。”
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胃酸再次涌出来,像刀片滑过咽喉,却没夹带固体,全都是味道奇怪、气味刺鼻的不明液体。黄绿色的,应该是胆汁,科学课教过。照这个架势,把内脏呕出来也不奇怪。
乔安眼前有些发黑,只好支撑着走回房间,倒在床上。没法舒舒服服地合上眼,因为心脏正在过速跳动。
它究竟是跳起来,还是锤下去?
乔安的脑子动不了,只知道自己的味道闻起来有些酸。
暗处有什么嗡嗡的声音正在生长。越来越响,越来越碎,最终变成了某种人声。
乔安翻个身,感觉胃酸又在向上涌。
再一次呕吐,胃里实在没有东西能被吐出来了,费了半天功夫只吐出两朵亮紫色的花。花瓣飘浮在浑浊的水面上,翻了几转,缓缓沉降。
手机没再收到信息。乔安告诉自己别太担心,母亲应该还是好好的。
愤怒之人,脖子胀着,下颌紧张,眼睑的肌肉都被牵拉向上。那些脸在对方惨死后,一定都会露出笑容。那样的表情,常在父母的脸上出现。
一通电话,来自母亲。
“喂,妈妈。”
“我跟你说,我现在就去死。”
“别这样,好好休息。”
“我跟你说,我这一辈子,就是毁在家庭手上……”
母亲没有听见乔安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
“要不是那个神经病……还有你和你姐……姓乔的都不是好东西……要不是你们两个,我早就离开那个狗男人……怎么会像现在这样!”
一切都很正常。现在的母亲需要一个迁怒对象,如果这真能让她感觉好点,乔安倒是无所谓,只是母亲从来不是一个懂得自我排解的人。乔安已经能预见到未来。挂掉这个电话后,母亲会扔掉手机,开始哭泣,喝很多酒,吃很多安眠药。
“没事啦妈妈,别生气。怎么样,吃饭了吗,今天吃了什么?”
“我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一个女人……那个贱男人……”
“家附近好像开了一个公园,你打算去走走吗?”
“我这一辈子……你们这群垃圾婊子和贱人……你们都要杀了我……”
“妈妈。”
“养儿养女都没有用……都是你们害得我……你们害得我……你们去死吧!”
“妈妈。”
回答她的只有一串电子提示音。母亲挂了电话。
乔安把电话扔去旁边,哼起刚才在酒吧听见的歌。
主唱姐姐的嗓音可真棒啊,只是乔安永远不可能唱出那样的歌曲。
-
那天或许是乔安的生日,又或许不是。说它是,因为乔安依稀记得那天身上穿着的蓬蓬裙很扎腿,她一般只会在重要的日子被母亲这样打扮。说它不是,因为乔安的记忆正在流逝,她实在不记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遗忘,不停的遗忘,好事总从颅骨上的缝里漏出去,坏事太沉,漏不出去,全都积在脑子里。这也是为什么乔安每天都会写日记,她试图用文字来对抗遗忘,但事实是,人在与遗忘的对抗中,总是输家。
身上穿着扎腿的红纱礼裙,灰色的真皮车厢里,充斥着新车的气味。母亲坐在主驾驶位,父亲则坐在副驾驶,假如不是安全带将他们各自绑着,他们早在十几分钟前就会打起来。二人吵架的原因,乔安已经忘记,因为能让他们吵架的原因实在是太多了。
母亲的黑色指甲油有些掉色。涂着指甲油的手紧抓着方向盘,同样涂着指甲油的脚则用力踩下去。红灯的光在乔安脸上掠过,一声喇叭长鸣在同时从右侧传来。
他们再吵下去,母亲或许会把油门踩得更猛些,把一家人都撞死在马路上,大家的手脚都会滚到十字路口的不同地方。
姐姐哭了。坐在身边的姐姐,刚从学校回来,身上还穿着校服。她捂着脸小声啜泣,这让几乎密封的车厢里更加吵闹。乔安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哭,乔安只觉得三人都很吵。姐姐大多在学校寄宿,不经常在家待着,见到父母吵架的机会自然也就少些,但乔安不一样。偶尔吵架,或许会让人为之心痛或悲伤,但普遍如一日三餐的噪音,只会让人觉得烦躁。
父母的嗓门愈来愈大,在他们没有逻辑性的吵架观念里,声音更大的那个人可以获得主导地位,以至理驳倒一切。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正确的,毕竟吵架的目的也不在辩论道理。谁的声音更大,谁的心神更癫狂,谁就是争吵中暂时的赢家——吵架,不就是靠这一股子劲儿吗。
姐姐愈哭愈凶,乔安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像个冷血动物,乔安也捂起脸,跟着姐姐挤出眼泪。
乔安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真哭,还是在假哭。如果只是装出来的,她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卖力、这么大声呢。
她明白自己不该哭,因为哭声只会让父母进一步抬高音量,但是只要大家都发疯,就不会有谁感到痛苦。
“你说爸妈为什么要吵架。”姐姐回到家后,红着眼睛问乔安。乔安看着比自己年长八岁的姐姐,开始解读她脸上的表情。那上面写着的是恐惧。
“没事的,他们偶尔吵吵而已。冬天,大家都比较燥。”
“是吗。”姐姐抹掉眼泪。“可是爸爸真的在打妈妈。”
那天也许的确是生日,那之后母亲让乔安自己切生日蛋糕。母亲递来被热水泡过的刀,黑色刀柄,刀尖对着她,磨光的刀刃上映出烛光与乔安的脸。
“先许愿吧。”
乔安不知该许什么愿望。
“你不是说你想做什么明星吗?”
那是母亲的愿望。乔安只想成为作家,不赚钱的废物职业。
乔安闭眼,十指交扣,在心中默念。
“爸爸妈妈别吵架了。”
切下蛋糕,奶油崩塌,扇形的草莓奶油蛋糕被装到各自的盘子里时,已经塌得不成样子。那不是蛋糕,而是一堆高热量的、粘稠的、惨白色的乳制品混合物,草莓淹没在里面,也裹了一层腻人的动物奶油。蛋糕顶上的巧克力牌装饰,被不耐烦的母亲捏着一角丢到乔安的盘子里,将要融化的巧克力脆弱不堪,一下裂成几块。
很贵的蛋糕,很漂亮的蛋糕,很好吃的蛋糕。
“你板着脸是几个意思?老子他妈的花几百块给你搞生日不是看你脸色的。”
乔安明白,于是扯动脸上的肌肉,笑起来。脸上的表情不一定要和心里一样,或者说,所谓“表里不一”才是更常见的状态。脸上的肌肉,顺着他人心意拉扯几下,摆成他们爱看的形状就好。
笑起来,笑总是没错的,人人都在笑,人人都喜欢笑脸。
巧克力牌上写着“女儿十岁生日快乐”。乔安想,生日一点都不快乐。
生日没有礼物,也没有祝福,只有姐姐的哭声,和父母的喊叫声。
乔安再也不想过生日了。
但是,愿望还是要去实现的。乔安从来都不相信成真的愿望会从天上掉下来,所以她决定靠自己去实现父母和解的愿望。
许愿时,看着背对背而坐的父母,她就已经有了绝妙的计划。
只要二人的矛盾都在乔安身上,他们就能阵线一致。劝是没用的,无用的劝解,只会让父亲和母亲更加起劲地骂出对方的不是。乔安曾鼓起勇气在二人面前说说对方的好话,结果无一例外,父母十分默契,都会发出轻蔑的笑声,然后以更伤人的话语谴责对方。
可是,要怎么制造仇恨呢。
乔安能想出的唯一恶劣行径,就是从母亲和父亲的钱包里偷钱。
母亲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往脸上扑粉,水龙头开着,水花声刚好为乔安提供掩护。乔安从自己的卧室里悄悄推门,尽可能自然地走到母亲的名牌包前,解开保色金属零件的搭扣,摸出母亲的长钱包,用拇指按着拉链消音,拉开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红色的纸币。
把刚才的步骤反过来重复一次,乔安回到房间里,把纸币放到一个信封里。
那些从父母亲钱包里抽走的纸币,乔安半毛钱都没有花出去,只是让它们静静地躺在信封里,作为种子,在他日结出腐肉色的花朵。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
小学联欢会的晚上,乔安完成她的表演,兴冲冲地从舞台上跑下来,奔向她的母亲。
母亲没有夸她,没有为她鼓掌,而是将一杯烫茶直接泼向她的脸。
当着所有同学和老师的面。
“大家看好了,这就是个婊子,偷钱,还说为我好。”
四面八方的人,皆投来目光。
“她是谁?”隔壁桌的一位母亲问她的儿子。
“她是我们的班长。”
“啊,你可千万别和她学坏。”
上台表演,要画很浓的妆。廉价的劣质化妆品无疑不防水,被茶水一泼,花成一片。
乔安站在众人目光的中心,没哭,也没笑。
回家之后,乔安终于见到了她想看到的场面:父母肩并肩站着,用同样的语调和愤怒骂她,踢她,扇她。他们好久没有这么一致过了,真好。
那些钱,即刻回到了父母的钱包里,但是乔安身上的淤青和伤口,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无论如何,无论用什么手段,父母终于再次站在一起。
乔安很开心。
现在,只要制造矛盾的人消失,他们就能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
母亲在与谁通电话。乔安只听见门外有人声,模糊的一片,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
是父亲吗。
乔安下床,把耳朵贴上门板。
是父亲,但他们还在好好聊天,没有咒对方去死。
乔安回到床上,盘腿坐着,眼睛瞪向窗外,橘红色的夜空。
他们又在说话。
乔安再一次下床,聆听,确认,回到床上,瞪向窗外。
他们的音量提高了些。
乔安下床,不知第几次把脸挨上房门。
他们真的吵起来了,或许是啤酒催化了高分贝的言语输出。
乔安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和耳机,打开音乐播放软件。
门外,母亲的吼声,居然与耳机里钢琴曲的调子和节奏完美吻合了。
乔安躺下,听着钢琴曲,门外的母亲就在听不见的钢琴曲旋律中,掀翻茶几,摔折相框,把座机连着电话线,砸向乔安卧室的门。
刚好对上曲终时的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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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有一个黑人在吹奏萨克斯。
他站在街边,穿着小西装,廉价西装的外套对比周遭的羽绒服来说显得有些单薄。他吹着,吹着在威尼斯船头才会出现的曲子,但是没有人停下来,哪怕一秒钟。大家只是在赶路,忙着去公司,赶着回家,仿佛聋了,谁也没有听见浪漫的萨克斯。
乔安也没有听见,只是从他的动作看出了声音。半张脸从口罩底下露出来,哈出来的白气向上飘,乔安在想,他是否会抱怨都市人不够浪漫呢。
乔安想下楼去,可外面飘着雨,太冷了。
她也不是浪漫的人。
寒冷限制了乔安最远只能去到楼道。夜晚九点,恰好是大家吃晚饭的时间,楼道里没什么人,全都是肉菜的味道。乔安闻着,或许是有些饿了,于是晃到自动贩卖机前面,买了一罐可乐。
一下子掉下来四罐,一串丁零当啷,卡在出货口,甚至都拿不出来。乔安笑笑,想自己微薄的运气就在这里花光了。之后的时间,她要倒霉了。
席地而坐,乔安开始喝可乐,突然有了想死的念头,没有原因。这种念头向来产生得莫名其妙,悲伤和能堵得死人的阴郁总在一瞬间全部出现。或许只是影子又如往常一样降临了,当它来临时,一定要熄灭所有光亮。不要被它发现,不要试图反抗,就沉浸在黑暗里,屏息等待,它自然会走的。
不要出声,不要反抗。
麻痹的感觉从脑子传去四肢,密密集集地堆在指尖,散发不出去,只得向眼睛回流。
“你会喜欢整天没笑容的人么?”
“不会。”
“你会喜欢整天吐苦水的人么?”
“不会。”
“你会喜欢即使你劝她,她也提不起精神,仍说未来没希望的人么?”
“不会。”
“你会喜欢颓废的烂泥么?”
“不会。”
“那不就是你么?”
乔安开始往海边走,就像那个萨克斯乐手一样,孤身走在人潮中。情侣们十指相扣,一家人商量着晚饭内容,没人知道乔安正走在自杀的路上,也没人在意她有什么念头。不该在意的,她也注意不到身边行人脸上的悲哀,从来就没有人愿意花心思了解身边人到底是怎么了,跟别说只有擦肩之缘的陌生人。
萨克斯乐手换了一处,铺开他的报纸,继续演奏。依然没有人停下聆听,大家只是在走着。走着,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
总能见到有人突然红了眼睛,扑上去抓住吃废纸的麻雀,直接张嘴亮出白牙啃咬。发狂的人把麻雀的五脏一起嚼碎,混着污浊唾沫吐到橙色公共垃圾桶上的铁丝烟灰缸里。麻雀的羽毛从他们的嘴里或者鼻孔里飘出来,飘进另一个人的肺。
烟味。乔安咳嗽,肺部疼痛起来。她不喜欢烟味,这倒不是在针对抽烟的人,只是单纯不喜欢烟味。这或许是因为父亲也抽烟,而他喜欢把吐出的烟雾朝乔安脸上喷。抽烟的习惯让父亲身边总是带着一股臭味,但远不止这些——因吸烟而引发的争吵与一口黄牙。
到海边去,到海边去。空气越来越潮湿,乔安终于遵循呼唤来到了海边。
海水向来有力量,那怕它浑浊不堪。黑潮的表面,是波动的万家灯火,红的绿的紫的黄的,与漂浮在海边的彩色垃圾一起,组织成怪色的黑。
乔安开始想象跳下去之后的事情:这凝胶状的海水,肯定会在第一时间让她窒息。她在混乱里,她分不清沉与浮,狼狈地挣扎过后,成为死相滑稽的无名女浮尸,海水将她泡得臃肿膨胀,她就像一只漏了一半气的气球那样,在脏兮兮的海面上漂流。
乔安坐在海边的护栏上发呆,发现有很多人都这么坐着,但他们只是搂着女朋友在吹海风。
乔安想,要是她跳下去了,会吓到他们的吧。
那就偷偷地、偷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