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南坐火车到新疆去确确实实令人惫倦,几十个小时的路,难。但女人仍旧熬了下来,因为她的心不在了,她的心在新疆,那里有她的男人。
其实这列车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工人子弟、返乡人、援疆者、军嫂……女人不过其中星点一人。顺着洪流奔向西北,又揣着心痛飞回南方,女人望着窗外万里一黄的戈壁,想着,当初为什么作孽,相中了个军人。她发着神。
一路上听着火车的轰鸣声,越是靠近新疆,女人越是觉得火车的轰鸣声震天动地的。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捂住了胸口,脸倏的红了,她想明白了,这哪里是火车的声音,这不过是她的心跳而已。
车窗外的那太阳正悄无声息地往天穹上爬,上升的足迹泼洒下山水画般的温润阳光。便一如男人温润的脸庞。
想到男人,她便有些害羞,又有些紧张,借着火车窗子,女人开始细心地抹着口红。这是女人第一次抹口红,手有些颤。口红很贵,是男人攒了许久的钱买来的,这也是男人唯二给女人买过的奢侈品,第一件是一件毛大衣,定情信物。想到这里,刚消去的红晕再一次浮上女人姣好的面颊。
女人轻笑一声,因为她想到了她与男人的约定:女人涂上口红来新疆,那男人也涂。
登徒子。女人喃喃一声,两眼弯成了月牙儿,也终是涂好了口红。她看着窗里映出的自己,心砰砰跳。女人轻按着胸口,似乎这样就会让心跳得慢些;男人只怕是会看呆了吧,她含羞独自想着。
火车终是累了,停下来了。车厢里的人都如释重负,而后蜂拥而出。女人也在挤,她红着脸,捂着嘴,也不知是怕花了口红,还是怕被人看了口红去。
整个大厅喧闹无比,女人的睫毛扑闪着,待会儿见着男人第一句话说什么呢?她皱着秀眉,偏着脑袋仔细思考。
“香兰。”女人旁走来一个男人,男人穿着军装,就只是傻笑着看着她。
女人忽地转过身来,就只是痴痴的望着男人,眼里浮起一片白雾,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悄然间,四周的喧闹渐渐沉静。
男人看见女人眼里升起氤氲,脸色一紧,就要伸手去拭,“怎么哭了”,声音温柔,很难想象出这是一位整天喊杀喊打的军官发出的声音。
女人忽的才反应过来,偏过头躲过了男人的手,视线如蜻蜓点水一样掠过男人宽厚的肩膀,“谁……谁为你哭……”话未说完,耳根子已是一片娇红,她还想说话,不敢。
两人忽地安静下来。安静,却静得让人痛心,只像是有两只纷飞的灵魂温柔相拥,恍若仙梦。
车站里响起扰人的喇叭声,破碎了美梦。男人眉宇间划过不舍,“香兰,今天还有任务,我……要走了”,男人眼里的不舍快要溢出来了,他再次伸手去抚女人的脸。这一次,女人没躲,女人倔强地抬起头,声音有些发颤儿:“一刻也不行吗?”
男人只是凝望着他的爱人。
懂了。女人低下头,仔细体会着脸颊上那令人流连的手的温度,清泉一般的声儿敲了出来:“你去吧,我等你。”
男人眼里的不舍终是捺不住,无声地淌下。他用力地眨了下眼,转身。
女人丢了魂,忽然又有了一线生机,她再也顾不住其它了,她拉住了男人的手,扒开,塞给他一个东西。松手,推走了男人。
男人看了看手心,红了脸。呵,军人也会红脸。男人对女人露出羞涩的笑,点了下头,转身离去。军靴踏在地面上,发出一道有一道催人心肺的声儿。
谁是石头心呢?女人不是。她望着男人渐逝的背影,泪已满面。直到男人走远,大厅里才又有了声儿。直到这时女人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哭的不只是他,还有其他女人、其他老人、其他孩子……但即便如此,眼泪依旧不争气地流着,她已开始思念男人了,于是大厅里又安静下来了。
等待,似碾碎心脏。新疆当然比不上家乡,干燥无比,感觉每呼出一口气,就会吸入一口风沙,风沙割破喉咙,灌入肺叶,很疼。但等待更疼,女人小声的叹着气,随手翻着书看。
门外,响起敲门声。
女人疯了一样丢掉书,冲到门前,正要开门,忽然又停了下来,轻轻拂起耳边的垂发。男人终于回家了,她想着,可想到等了两周他才回来,又有些生气、有些想哭。可她是真的想军人啊,想开门后就狠狠地抱住他,不顾一切地揉进他的胸膛。
女人忽然又扭捏起来。谁要去抱那个木头人,女人双颊飞上浮红,她不敢开门了。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女人吓了一跳,慌忙地拉开门。
门外不是男人。是另一个军人,军人眼里藏不住悲伤,“邵嫂,这是邵哥的信。和……勋章。”
女人愣了下,忽而又笑了,说:“勋章给我干嘛呀,等他回来……”女人话一停,望着军人手里捧着的国旗,呆住了,麻木地接过信和徽章,回到屋里去。
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女人丢掉勋章盒,顫着手拆开了信。信很薄,只有两个字:想你;一旁是一支口红和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英俊无比,只是嘴上像鬼一样糊着两根红道儿。
女人轻笑一声,温柔地抚着照片,恍若男人就在眼前,她失了神,不自觉地挪向了窗边。
歪垂在天角的白色太阳发出白炽灯的光,肆意撕毁被黄沙拥护的大地,女人半跪在窗口凝望着太阳,眼里的痴狂散发着熔断灵魂的灼温。
三天后,有人在冰面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穿着红裙,面色苍白,不过嘴上口红夺人眼目。是女人。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都只知道据说的“据说”。
据说,她是一直在冰面上翩舞着的。
据说,她的红裙是她与男人第一次相遇时穿的。
据说,这次来疆,就是来和男人商量结婚的。
据说,男人生前涂的红唇,就是求婚的讯号。
据说……
可这里有这么多我无法确信的据说,只是唯有一点我能确信,她一直都是我唯一的山花般烂漫的姐、灼日般滚烫的姐。
一旁的母亲还被锁在失女的绝望里,捂着脸,只是喉咙深处发出悲恸的回响。
我虔诚地望着天角的白色太阳,大地在灰黄色的灵气里微微震颤,苍白的太阳漠然投射出血红色的痴狂。
我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直至天幕缓缓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