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下山啊？”

“等你长大的时候就可以下山了。”

“师父，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啊？”

“到那天了师父自然会让你下山。”

同样的对白每隔上几天就能听到一次。

自记事起，我便在这山上住着，山上少有人烟，师父与我住在山顶向阳的茅草小屋。我们住的山叫青梧山，比南夭国最北的小镇还要靠北。一年四季，倒有一半时间都裹在冰雪里，直到每年五月才冰消雪融，山花烂漫，那是青梧山每年最好的时节。

我叫青桐，不是王者荣耀的那个青铜，相反地，师父说我的天分很高，是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师父只说，很多年前的秋天，他在去小镇的路上捡到我，路旁有两棵梧桐树，便以青山为姓，梧桐为名，唤作青桐。

山间的清晨，时有薄雾浓云，混沌的像晕染开的青衣，凉气清透，我总懒懒的不愿起床，总要师父三令五申快生气时，才磨磨唧唧，姗姗迟来。其实我知道，师父才不会真的跟我生气，最多佯怒嗔怪几句，便了了。但师父教我武功的时候却十分严厉，动作招式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错误，师父都指出来，要我千次百次的重复练习，无论怎么求饶都没有用。师父说，暗器的使用，最重要的就是快、准、狠，要一招毙命，不能有一丝马虎，若有一丝大意，就会小命不保。师父很少说话，只有在教功夫的时候，会在旁指点几句，其他时候，师父总是沉默着，了无生趣。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师父不像个人，没有人类的喜怒哀乐，没有情绪的跌宕起伏，仿佛是深不见底的千年寒潭，亘古不变。我不知晓师父的过去，甚至连师父的名字都不知道。每至夕阳西下时，是青梧山一天中最美的时候。层峦叠嶂的破碎山川、层林浸染的落日余晖与千姿百态的橙红晚霞勾勒出青梧山雄浑壮阔又寂静苍凉的模样。师父总是沉默地看着夕阳西去，空留一身哀婉。

每月初一，师父会去山脚的小镇买酒和其他用品，我央求了很多次要师父带上我，师父说江湖险恶你还太小。后来，我也就不想着下山了，一心只想着练好武功、快点长大，可以去独闯江湖，去完成我的梦想，成为天下第一。师父知道我的心思，也不出声，只是变得比以前更严厉、也更沉默了。

转眼春秋又逝，师父说：“青桐，你可以下山了，为师教你的，你可都记住了？”

“师父，你不跟我一起下山吗？山上冬日寒冷，人烟荒芜，实在不是个好住处。”

“不了，师父要等个人，搬走了，我怕她找不到回来的路。江湖险恶，你要多加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出手伤人。”

“师父，青桐都记下了，师父多保重，青桐会回来看你的。”

山高鸟飞我亦如此，茫茫白雪掩去离开的脚印，青梧山，后会有期了。

终于到我一展身手的时候了，一心只想着成为天下第一，师父的话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开始挑战各路英雄，一路所向披靡，每每一招制敌时，看着对方眼里的错愕与惊恐，心里便会浮出满足。一月过后，我声名鹊起，而江湖中人却人人自危，唯恐自己收到梧桐青叶。梧桐青叶，收到之人便是青桐要切磋之人，换句话说，收到梧桐青叶之人便是将死之人。三十三场，无一败绩，这是江湖上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辉煌战绩。不会有人想到这一战绩的缔造者会是一个不满十七岁的小姑娘。

这日大雪，闲来无事边想着原来师父也会说谎，江湖险恶，江湖哪里险恶了？好玩的紧呢，一边翻着临走前师父给我的书，里面夹着一封信。纸上画着一个美丽的女子，却面露怒光，真是不可爱。这个女子，跟师父是什么关系呢？是师父的心上人还是仇人？为什么目露凶光？

春去秋来，又一年过去了，没有找到师父要找的人，也找不到能与我切磋武艺的人。日子平铺直叙，乏味的像白开水，我有点想回青梧山了。却听有人问：“你是青梧山的人吗？我们比试一场。”心想居然还有不怕死的敢来挑战我，抬头望去竟是师父画里的那位女子，虽不如画上那般美，倒也风姿绰约。“你认识我师父吗？”还未张口，女子已然出剑向我刺来，刀刀刺向致命要害。心下思忖，此人必是师父的仇人，思绪至此，便毫不犹豫使出招数，当毒针没入她体内时，她的剑亦划破我的手臂。

她死了。

当我回到青梧山，告诉师父这个消息时，师父说：“青桐，为师给你讲个故事。”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跟着师父还有师兄师姐在南夭国都外的一座小山上学习武功。师父是个奇怪的老头，每日饮酒作诗，一点也不像江湖中人，反倒像是落第的秀才。每日除了练武，师父要我们三人每日背首诗。彼时，师姐总是背的又快又好，相比之下，师兄与我逊色不少。

师姐性子娇俏，常常联合我整师兄，她总说师兄道貌岸然假正经。在我看来，师兄敦厚温和，凡事都先想着我和师姐，每次师兄跟着师父下山归来，总会带好些漂亮的珠花给师姐，也会带很多山上没有的美味给我吃，那时候最期盼的事情就是师兄下山了。师父说我太小，师姐是女孩子，从来不带我们去山下的市集，所有山下的事情都是师兄讲给我们听。师兄说世道太乱，天下不公正的事情太多，他要努力修炼武功，以后执剑天涯，平不平之事，做一名侠义剑客。我在心底将师兄当成榜样，暗暗努力也要成为像师兄一样的人。而师姐显然对我们的想法不屑一顾，师姐是我们三人里天赋最好的一个，但她的心思好像从来不在修炼武功上，故而师父常常责备她，留她一个人在后山练习。

后来，师姐与师父在后山习武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武功好像并没什么长进。师姐好像越来越不开心了，娇俏的师姐不再唱歌，也不找我一起欺负师兄了。那日，师姐从后山习武归来，梨花带雨，师父则满脸怒容不言一语。往后的几天，师姐没再练武，终日以泪洗面。我很担心师姐，却无能为力。直到那日，师兄挥剑结束了师父的性命，带着师姐离开了那座小山丘。

突如其来的变故，我心里一片茫然，这是这么了？

为什么师姐泪流满面？

为什么师父突然那么生气？

为什么师兄会杀死师父？

为什么师姐和师兄一起离开？

为什么只剩我一个人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思考这些问题，却始终没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此后终日守着师父的坟墓，苦练武艺，给师父报仇。直到半年后的武林大会上，再次遇到了师兄和师姐，他们临风而立，俨然一对神仙眷侣的模样，本想上前问师兄为什么杀了师父，为什么一去不返。转眼视线落在师姐隆起的小腹上，一切，好像突然就明了了。

本想问出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不再赘言，提起衣袍，割掉一角扔向师兄，师兄弟情谊到此为止。便提剑向师兄刺去，师兄来不及反应我突然的出手，他对我没有防备，直到我的剑没入师兄的身体时，师兄似乎微微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一句话。就在我心里想着终于给师父报仇了时，耳边传来师姐痛苦的声音。我匆忙去扶师姐，师姐满脸的绝望与愤怒打了我一巴掌。可是，师姐为什么要打我呢？

师姐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婴，对我说：“既然你对师父的情谊那么深，那师父的孩子就交给你了，只是往后，我不再是你的师姐，往后，我们不必再见了。”

我终于知道师姐为什么每次从后山回来会泪流满面，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师姐总是躲开师兄和我，我终于知道师兄为什么会决绝的杀死师父，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师兄会带着师姐离开。那么曾经困扰我数月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只是这答案太出乎意料。只怪我太后知后觉，早在师兄给师姐带珠花的时候，早在师姐和我一起整师兄的时候，早在师姐唱着那些歌谣的时候，我就该知道师兄和师姐情投意合，彼此相爱。早在师父教师姐背诗经的时候，早在师父让师姐独自去后山的时候，早在师父搂着师姐腰肢握着师姐的手时，我就该知道师父不是把师姐当徒儿看待。只是我明白的太晚了，错手杀死师兄，师父的形象轰然崩塌，心里的信仰土崩瓦解，师姐独自离去。师姐，怕是一生都不会原谅我了吧。

武林大会结束后，我带着女婴去了遥远的青梧山，离开了那座满是伤痛回忆的小山，从此隐姓埋名，不问江湖。

“青桐，那个女婴是你，画上的女人是我的师姐。”

“青桐离开青梧山吧，往后不必再回来了。”

相传梧为雄，桐为雌。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象征至死不渝的爱情。

如今，师姐与师兄算是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