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认真说来,这个身影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面之缘。但对于端木先生恐怕是再熟悉不过了。
端木先生站立老爹身侧,脸上露出礼节性的微笑,淡淡得望着来人。
来人正是苏逸尘。苏逸尘换了便装,一身素服,白色斗篷,束发锦冠,他向老爹和端木先生微微鞠躬作揖,而后习惯性得右手扶腰间的佩剑,端正立于园中,乍一看英武之下添了几分清秀。
园中的家丁忙着把一袋袋实沉的麻布口袋搬运至大门前的官车上,一旁身着官服的人目不转睛得盯着麻袋,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往账簿上记下数字。
一旁的老爹对家丁嘱咐道:“小心点,别洒了,这五十担大米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个着官服记账的人立即领会了意思,挤出一丝笑意道:“田老爷放心,您达济天下,心系苍生,朝廷定会记你一勋。”
老爹连连作揖,假意赔笑。
门外百来个身着盔甲,手执佩剑的士兵,整齐得护卫立于运载粮物的官车两旁,比上次似乎多了一些警惕。
不出片刻,粮物搬运结束,苏逸尘才躬身作揖道:“田伯父,今日前来提取粮物,多有叨扰。请伯父见谅。”
老爹捋了捋胡须笑道:“你在朝廷当差,自当恪尽职守,本想请你喝杯热茶,又怕耽搁你……”
苏逸尘忙截道:“上次多谢伯父出面解围。侄儿当谨记在心。”他声音低沉,却有发自肺腑的诚恳之气。
老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侄儿不必如此,两家世代交好,自当相助,再者即使是外人遭遇此事我也会如此 ,更何况此乃关乎苍生民情的大事,尽一点绵薄之力总是要的。”
苏逸尘重重地点头,又躬身施礼。
忽而,他抬起头望着我。雪雨渐渐在他的斗篷上印出潮湿的印记,他浓黑的青丝已蒙上一层轻薄的细珠,他看向我时,剑眉轻轻舒展,暖眸纵现一丝精光,嘴边的笑意被他刻意掩饰,但那份特别传递给我的热情使我满心沉重。我脖子还带着那颗荷木哨吊坠,应端木先生之请,我一直戴着,不敢轻易摘下。大概他已察觉我胸前若隐若现的吊坠,脸颊露出安心的笑容。
“苏……苏哥哥,没想到你穿便装这么帅。”我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道。
苏逸尘对我的熟络先是诧异得一楞,随即露出会心的笑容,竟有几分羞涩,“这几日阴寒之气极重,琇英妹妹向来体弱,要多加衣物,注意保暖。”
老爹连连夸赞逸尘体贴入微。
这时,端木先生突然走至他面前,笑着问:“听说前日,寿瀑寺发生大火,不知朝廷可否查清火灾的缘由?”
霎时,苏逸尘脸色一暗,轻声道:“此事正在追查之中,恐怕需要一些时日,但朝廷一定会给各家商户一个明确的交代。”他的言辞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剑眉紧蹙,眼里竟有几分罪责感。
我突然记起寿瀑寺遭抢劫的那天下午火光漫天,铁骑汹涌的危情,于是小声道:“那个强盗头目似乎是冲着魏千岁来的。难道那场大火不是强盗放的?”
苏逸尘目光微凝,扶着佩剑的手微微使力,好似有什么隐瞒之情,老爹稍显局促得搓了搓手,将双臂环保,一副防卫的举态。端木先生颔首瞧了瞧怀中的暖炉,将深眸缓缓移到我脸上,目光轻扫间却已把旁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当下徐徐道:“小姐是如何推测大火来自强盗之手?”
我一时哑口无言。细细想来,端木先生怎么只关注大火,却不提及粮物被盗一事?难道他早知其中蹊跷?
此时,苏逸尘竟躬身施礼询问道:“不过,请问这位是?”
老爹忙介绍道:“端木赫先生,我的故交。”
苏逸尘若有所悟得抬起眼皮打量着这个举止潇洒,倜傥不羁的端木先生,暖眸里流露丝丝寒意,好似在说端木先生太多管闲事,当下却又客气道:“见过端木先生。”语音温润,丝毫没有嫌隙之感。
端木先生轻轻得点点头,眼里有一丝不屑。
“你们不认识?”我惊讶得连退两步,细细打量着僵持着的俩人。
苏逸尘望了望四周,唇角微微抽动一下,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思忖俄顷他缓缓道:“昨日夜间,我们找到了前日抢粮的盗贼,但不幸的是,全部被杀害,无一生还。”
“喔?”老爹的疏眉警觉的一皱,从喉咙里发出闷气的声音,“在何处?”
苏逸尘睥睨了一眼端木先生,继续缓缓道:“雪凝观。”
我心中一动,那群黑衣人被干掉了?谁干的?
“那粮物呢?”老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没有找到,大概被转移了。不过……”
霎时,端木先生本来正风轻云淡得把玩着怀中暖炉,忽然间的停住了手中动作,凤眸虽看着远处的风景,笑意却凝在了唇边。
“我们在雪凝观找到了这个。”苏逸尘从怀里掏出东西,轻轻一抖,一张轻薄的丝质面纱,一角绣了一株兰花。
端木先生余光轻扫苏逸尘,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懈怠的笑意。
我明明知道那是我的,却并不敢伸手去接,唯恐苏逸尘把这件命案推到我身上。岂料我老爹竟笑着接过面纱,道:“这不是小女的吗?”
旋即老爹转过头冲我质问道 :“你如今越发淘气了,闺阁之物岂可随意丢弃?”
我尴尬的接过面纱,讪讪得笑着。
“雪凝观素来是赏雪的好去处,琇英妹妹玩得可好?”
“挺好的,就是玩雪仗的时候,把这个弄丢了。多谢苏哥哥。”我故作轻松得拍了拍苏逸尘的肩。
苏逸尘看着我手上的动作,轻轻道:“以后注意就是了。”
“这冰天雪地,没想到苏校尉连夜带兵查案,实在是辛苦,不知有何线索?”端木先生凑了过来,语气并不关切。
“倒不是我亲自查到的,在下也是依据崔太仆的属下所言,这面纱也是我从他手中讨要来的。”苏逸尘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脸上,柔波如暖阳,只需我稍稍回应,就可以滋养出一朵微妙的花朵来。
我连忙低下头。
“哦?崔太仆命人夜间搜查雪凝观,这时间把握得真是极为巧妙,不迟不早,不明就里的人会误以为崔太仆有什么隐情呢。”端木先生举起暖炉,冲炉中哈了口气,一股异香浓烈得扑面而来。
“依端木先生所言,崔太仆和那盗匪是一伙的?”
我应该就是那个不明就里的人,这一刀补得十分及时,惹得端木先生一个明媚的回眸,倒是苏逸尘,脸顿时暗下来。
“姑娘家,回屋去。”老爹佯装怒气,推搡着我回屋。
我只得抽身回到廊台之上,隐隐觉察来自苏逸尘的目光尾随于我,我好奇得回过头,他果真一直看着我,见我回眸,僵硬的脸颊上浮现一缕温柔的笑意,好似有电光火石般在闪耀,我忙扭过头,不敢再去碰触那双阳刚英气的男人味儿浓烈的暖眸。
却听见端木先生又兴致未尽道:“盗匪离奇身亡,莫不是替人干活,被人灭口?真是离奇啊。”
苏逸尘眼神游离,似乎暗暗赞同了端木先生之意,而后再次躬身施礼道:“今日来就是向各位豪绅大户说明情况,朝廷定当将盗匪缉拿归案。”
“人都死了,归案就算了,把粮物找回来才是正事。”老爹悻悻道。
苏逸尘躬身点点头,抬起头再次望向我,就迅速告辞,大门外传来铿锵有力的步伐声和车轱辘前行的碾压声。
待他离去后,我急忙拦住端木先生询问道:“端木先生,您为何只提及寿瀑寺的大火?”
端木先生懒懒得看了我一眼,似乎早有所料我会如此追问,旋即露出轻松的笑,徐徐说道:“抢劫一事,作案的人和手法极为明显,如小姐所见,我还需要问苏校尉什么吗?反倒是那场大火极为诡秘,是谁放的?怎么做到的?都是大家很关心的悬而未决的事嘛。”
老爹在一旁连连点头。
“可是抢劫一事也是悬而未决啊?您为何不提?”
“不及我提,苏校尉已经提出来了。盗匪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端木先生冲我狡黠的一笑。
“我见过那群盗匪。”
端木先生立即拊掌于我的唇边,示意我住嘴。
“切莫乱讲。你不过是在寿瀑寺见过一面。”端木先生明显在替我圆话,好似隔墙有耳,使他分外小心。
“那群盗匪连苏哥哥的禁军都杀得片甲不留,怎么离奇死在雪凝观了?我倒是亲眼见过那群盗匪跟人交易,方才看端木先生有意提醒苏哥哥,难道您……”
我不知道我的猜测是否正确,难道端木先生才是真正知晓内情的人?
“小姐要说什么呢?贫道哪里在提醒你的苏哥哥,我不过是就事论事,大家畅所欲言,才可以早点侦破案情嘛。”端木先生抱着暖炉,后背倚在栏杆上,深眸波澜涌动,语气却极为平淡。
“我身后那些若隐若现的保镖肯定给您汇报过我见过了谁,遇到了什么事,所以您和老爹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不是吗?”我叉着腰目不转睛得盯着他,想找出丝毫破绽。
“自打你懂事起,为父就派人暗中保护你,这是十多年的传统,盗匪的事和保护你的事岂能混为一谈?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老爹怒目圆睁,一副不像是在说谎的模样。
“可是……”
“可是什么,以后不许乱讲你在雪凝观看到了什么,小心惹祸上身。”老爹抓起我的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难道是我多心了?
端木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无奈的晃晃头说:“小姐疑心太重,把心思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看来还是应该跟仲达先生好好读读书,写写字。”他拍了拍飞溅到衣袂上的零星的雪花,挥了挥衣袖,露出一副“我也没办法”的神情。
我愣怔得站在原地,望着老爹和端木先生拂袖而去。
正在此时,桂芳姨却叫住我,一脸喜不自禁的样子。
“小姐,今日夫人要去城隍庙上香,小姐可要一同前去?”
城隍庙,一座城池有一座城池的守护神,这座城池的人们以庙舍祭之,以祈求保一方平安。
“居庸关上的城隍庙?那岂不是要走好久?”
“那倒不是,我们今日所去的城隍庙,不过是乡绅大户众筹的一座小庙,远比不得居庸叠翠之间的都城隍庙,只是附近之人寄托信愿的不二选址。”
我想了想道:“去吧,求个菩萨好好保佑我。对了,桂芳姨,端木先生和苏逸尘不认识吗?”
桂芳姨的浊目定了定,语气沉缓,说:“端木先生虽是田府的常客,却并不交结田府的亲朋,端木先生为人向来孤僻,再说苏公子习武之后便不常来田府,两人不认识也是自然。”
“哦。你真觉得端木先生孤僻啊,我看他是有点怪僻。”我恨恨得说着。
岂料桂芳姨露出习以为常的笑容,说:“一个道人,自然是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怪僻。不足为奇。但端木先生医术了得。以前有位夫人得了怪病,网罗天下名医也不见得治好,倒是端木先生随便开了药方,不出半月便痊愈了,您说奇不奇?”
“哪家夫人?”
“呵呵,都是陈年旧事了,小姐当时才牙牙学语。”桂芳姨连忙打住了话题,好似极不情愿提及此事,却惹得我心痒痒的。
闺房内,阿紫已为我备好出门的披风,又替我戴好面纱,也高高兴兴随我出了门。
继母已在大门处等着我们,一同去的还有宋嬷嬷。宋嬷嬷见到我便微微颔首露笑,满月般的面容仿佛因着阴冷的雨雪天气添了几分更冷的倦容,下细一看,皱纹一根比一根深,我不禁想起她与我畅聊的那晚,尽管风霜满面,却仍挡不住她曾经也有过的风华正茂和聪慧心机。
继母俨然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忙挽起我的手登上马车,关切得说:“刚刚听说逸尘在雪凝观拾得你的面纱,还说此处发生了命案,把你吓到了吧,好啦,跟娘去城隍庙好好拜拜,求菩萨保佑我们琇英万事大吉。”
宋嬷嬷听到此,衰目精光一绽,旋即轻垂,似在盘算什么。半晌她好似期待的道:“今日城隍庙上香的人可谓摩拳擦掌,听说朝廷之中封侯加爵的夫人们也要来,说不定小姐今天被哪家夫人看上了,娶做儿媳妇,就不用选秀进宫了。”
继母闻此也笑着说:“若真是如此,也算遂了老爷的心愿。”
“不如今日替小姐在菩萨面前许个姻缘,菩萨显灵就不必进宫了。”阿紫看着我激动道。
话毕,继母捂着嘴干咳了两声,似乎在说“别做春秋大梦了”。
姻缘?王信的影子不由得蹦进我脑海里。
但我迅速得摇摇头,轻声哀叹了一声,将头探出车外。
好似怕惹出我的伤心,大家都知趣得缄口不言,车内出现一股奇异的沉默,我的思绪也如一张细密的蜘蛛网使我透不过气来:
苏逸尘赠我木哨吊坠以传递密信,端木先生深谙其玄机,明显识得此物,又确是收信之人,可为何两人却互不相识?信上的落款“王玉”又是谁?为何要经由我来传信?
城隍庙的神仙你怎么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