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汤在市里租了一间临街门脸，挂出了康复中心的牌匾，其实就是刮痧拔罐、推拿按摩。由于手艺是祖传的，生意还行。
这天，老汤正给一个腰椎不好的老太做推拿，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推门进来，一屁股坐下，皱着眉头，闭着眼，脸色蜡黄。
老汤忙问：“大妹子，你哪里不舒服？”
“我、我头晕得很，刚才在家还吐了半天。”女子说着又开始干呕。
“是不是晕起来天旋地转？”
“对，晕得我都不敢睁眼。”女子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来，说话有气无力，“一连好几天了，开始没在意，以为注意休息就好了，不想并不减轻。”
女子脸色不好，但皮肤白皙，看得出平时深居简出。老汤结束了对老太的推拿后，就用手按住她的脖颈，女子皮肤极好，凝脂一般。“您是颈椎出了问题。”老汤说，“颈椎增生比较厉害，头晕是颈椎压迫神经或动脉血管引起，做几次按摩就会减轻了。”
老汤让女子俯卧在按摩床上，先揉她的太阳穴、肩膀、后背等处，然后把重点集中在她的脖子上。他手劲相当大，不一会儿，女子就呻吟起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两手紧抓床单，最后，终于受不了“蹂躏”，尖叫起来：“师傅，您、您倒是轻点啊！”老汤安慰道：“我要把你颈椎有增生的地方搓下来，不然还会继续压迫神经和血管的，所以你就忍着点吧。”话虽如此，老汤却悄悄减轻了些许力道。
半小时后，老汤结束按摩，女子的气色比刚进来时好看了许多。
“三五天后再来吧，做四次效果就更明显了。”老汤说，“这期间注意休息，加强锻炼，不要太劳累了。”
（二）
没事时，老汤喜欢拿着手机在《奇疑学社》的公众号里翻看——其实他也不知道看啥，就只是觉得里面的故事好玩，能让他忘了一天的劳累。
这天晚上，已近11点了，老汤以为不会有什么事了，便躺在床上玩手机，这时店门“哐当”一下开了，进来一个醉醺醺的家伙。
“喂！过来，给我按摩按摩脖子和后背，疼死了！哎呦，打一天麻将真他妈难受啊。”男人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横叼着一支烟。
尽管心里带着一点点厌恶，老汤还是很职业地扶着男人躺倒，帮他丢掉烟蒂，两手灵活地在他的肩部游走：“大哥，我先帮您放松放松，然后，您哪里难受，我重点按摩一下。”
“嗯，是那么回事……”男人对老汤的服务很受用，“反正我兜里也没几个钱了，今晚索性就在这安生了。不过呢，我今天突然有一种想跟人倾诉的冲动，我、我就跟你讲一讲我的故事吧……”
“好。”老汤说，“我最怕客人不说话，那样我也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男人打个酒嗝：“那我开讲了啊。”
男人说，本来，他有一份不错的家业，如果按部就班过下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生平平安安是没多大问题的。可哪个男人骨子里甘于平淡呢？于是，一半出于应酬，一半出于要大捞一把的念头，他开始出入赌局。哪料到，赌场到底复杂诡异，岂是他可以窥透和掌握的？没多久，家业输了大半。如果此时住手，尚可留得半壁江山，但输急眼的人顾不得后路，他把自己的整个家业押了上去，结果满盘皆输。
“现在好了，落地凤凰不如鸡，我只有过没事打几把麻将，喝喝茶，唱唱歌，实在郁闷了借酒浇愁的日子了。”
“其实，要是真想开了，反正不过几十年的光景，有那么点值得回忆、值得咂摸的经历，这辈子也算没白活。”老汤嘴里唠着，手上没有停止动作，突然，他两手发力，男人的脑袋被猛地来了一个大拨转，男人只感到脖颈处“咔”的一声，仿佛要被扭断一般，吓得“嗷”一声大叫，声音都变了：“大、大哥，你干什么……”
老汤淡淡一笑：“别怕，老板！”
（三）
女子按老汤的要求，先后四次来做按摩，大概见了效果，此后就不来了。女子就在附近住，老汤的顾客里有个老太，跟她同住一个小区，于是老汤就从老太嘴里知道了女人的一些情况：她叫小艾，没工作，白天睡觉，晚上就通宵达旦地在电脑前敲打，把写成的文章投给杂志社，发表后人家再给她寄钱来，好像叫什么“职业撰稿人”。老太一惊一乍地说：“有一次，邮递员送汇款单给她，恰好我路过，哟，乖乖，一笔单子就2000多，怪吓人的。后来邮递员说，大妈，你才看到一张就惊了，我给她算过，她每月稿费不下两万呢。乖乖，什么世道，一个打字员，收入赶上白领了……”
小艾再次光顾老汤的小店，是在一个月后。那是个阴沉沉的午后，天快要下雨了，店里无人光顾，老汤正拿着手机看《奇疑学社》翻看得入迷，小艾跌跌撞撞地进来了。
“好些了吗？”老汤话语里带着关切。小艾铁青着脸没说话，轻轻点点头，老汤看她情绪不对，不再多言语，照例对小艾的太阳穴进行了一番按摩，又将手放到她的后背，可刚一发力，小艾就“啊”地一声呻吟。“怎么？痛吗？”小艾点点头：“买菜时遇到一个蛮不讲理的女人，我不小心踩了她一脚，她就破口大骂，我跟她吵起来，后来她就露出了泼妇嘴脸，自然，吃亏的是我。”老汤赫然发现，她的额头被刘海掩盖处，还有一道刺目的伤痕，蚯蚓一般触目惊心。
老汤小心翼翼地做完推拿，小艾却不急着离开，迟疑半晌，道：“师傅，我、我能跟您学推拿按摩技术吗？”
老汤一愣，原则上他是不收徒的，不过，小艾可以学，即便学了，也不会抢自己的饭碗。老汤点头，指指墙上挂的《人体穴位图》：“你先熟悉一下这张图，没事时对着自己的身体按一按，感应感应，这是第一步，不然我是没法教你的。”
小艾想不到老汤答应得如此干脆，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改日请您吃饭。”
小艾真的很认真地开始学习推拿按摩了。不过，她明显对同住一个小区的那个老太很回避，如果进门时看到老太也来做康复，她会扭头就走。老康想，老太一定对她的内情知道较多，而且喜欢传扬别人的隐私，小艾才对她不感冒的。
果然，那天老太又说起了小艾：“哎呀，小艾那个可怜虫，虽然挣的比白领不少，无奈嫁了个老公太混蛋，败光了老子给的家业以后，索性啥也不干了，一分钱也不挣，全靠她养着，那坏蛋成天叼着烟卷，皮鞋擦得锃亮，在外面的棋牌室昏天黑地，赢了钱就花天酒地，输钱回家不给她好气，不打就骂，小艾这丫头倒也真可怜啊。”
老汤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深夜光顾过的那个男人，难道小艾的老公就是那样一个男人？
（四）
“什么？我挨打，我老公打我？”小艾如听天方夜谭一般听完老汤那些话，竟窃笑起来，“你一定是听了那个八卦老太的话吧？切，那么大年纪，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还有闲心制造别人的闲言碎语。”小艾说，那老太其实也很可怜的，据知情人讲，她的老伴尤其最不让人省心，年轻时就留下了很多风流韵事，就算现在也是人老心不老，甚至，一次坐公交，只顾了饱览身边一个年轻异性的春光乍泄，被掏了腰包都浑然不觉。
老汤一笑。女人之间永远充满了鸡零狗碎。
“我如果挨老公打，为什么还要跟你学按摩呢？我老公跟我一样，腰椎啊颈椎呀也经常闹毛病，我学会了按摩，没事就可以给他按，如果我和老公水火不容，我会下贱到那种地步吗？”小艾絮絮叨叨。
老汤再笑。无论多么优雅的女人，骨子里都逃不掉小肚鸡肠。“我信你好了吧？”老汤忙岔开话题，“你的脑子还是很好使的，学按摩这么快，我都担心你将来抢我的生意了。”
“师傅，您取笑我了。我觉得家庭要和睦，女人就要让男人身心愉悦，不但要吃好，身体还要好，现在我已试着给老公做推拿了，他评价不错。所以我今天抱着十二分谢意请您吃饭。”
“好，那我不客气了！”老汤痛快答应。
老汤爱吃涮肉，于是，吃着火锅，小艾透露了一个消息，她要搬家了。“所以，师傅您要抓紧拿出压箱底的绝活啊。”
“好端端的为什么搬家呢？”老汤不解。
“主要是消除师傅你的担心呀，”小艾眨眨眼，“我要开个康复中心，可不敢在您眼皮底下开呀。”
老汤会意一笑。小艾不愿把搬家的原因告诉他，却用一个笑话来搪塞。
不久后，小艾居然就真的再没出现在老汤的店里，长舌老太证实说，小艾的确搬走了。开始，活儿不多的时候，老汤还是偶尔会想起这个女人的，渐渐地，小艾也淡出了脑海，就跟店里那些曾经出现后来再没来过的顾客一样。
（五）
半年后的一天中午，长舌老太来老汤的店里闲坐，忍不住又对小区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东拉西扯起来。老太身体并不好，但说起这些蜚短流长来居然神采奕奕。老汤正暗自唏嘘，老太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大事，一把拽住他：“呀，对了小汤，你还记得我们小区那个憋屈女人吗？”老康不由一头雾水。老太一拍大腿：“小艾呀！有一阵还是你这的常客，你难道一点不记得了？”说着，惟妙惟肖地描述了一番小艾说话和走路的神态。
老汤恍然大悟，哦，是有那样一个女人，还曾做过他的顾客和徒弟。
老太说：“昨天我在电脑里看到她了，是我孙子搜索什么视频时无意间发现的。哎，你猜人家是干什么的？了不得，人家是著名作家啊，而且，‘小艾’只是她老公对她才那么叫的吧，人家本名、笔名都文雅得很呢，难怪她都那么知名了，咱们还不知道身边居然有一个名人……”
老汤有电脑，老太走后，他很快搜到了那个视频。哦，小艾，原来姓辛，叫辛未寒，笔名辛未。辛未寒参加的是一个网络访谈，主题是如何引领年轻人珍视婚姻和家庭。节目里，辛未寒作为嘉宾现身说法，讲起她跟老公的事。她说，男人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她老公年轻时曾经荒唐过，她一度对婚姻和家庭绝望，但她相信，只要愿意等，耐心等，老公这个“孩子”在外面“玩”够了，迟早会回来的。果然，就在某一天，老公对那些醉生梦死的日子突然厌倦了，开始一心一意经营家庭。“现在，老公没有我的允许，他都不敢出门。”最后，辛未寒满脸幸福地说。
现场对辛未寒报以掌声。老汤看着显示器，忽然有些五味杂陈。看来辛未寒的婚姻确曾不幸过，当时她极力否认长舌老太，只是为了维持一个女人脆弱的自尊罢了。好在，如今她终于夙愿得偿。
这时，店里来了一个顾客。老康抬头一看，居然是自己喜欢的《奇疑学社》编辑，自己给他留过言，老汤认识他，他腰椎不太好，来做按摩了。“老汤，你现在还看我们公众号吗？，最新多出了个栏目哦，专门发悬疑推理小说的！你有兴趣可以看看，打赏什么的就算了，这次的按摩费可不可以免除，哈哈……”编辑开玩笑道。
在编辑和老汤的玩笑声中，时间过得很快。编辑走后，店里一时没有顾客，老汤就一篇一篇翻看《奇疑学社》的新栏目，看着看着，呼吸突然开始急促起来——里面一篇叫做《藏在温柔里的杀机》的悬疑小说，看得他心惊肉跳。
小说里，一个女按摩师由于轻信一个男人的花言巧语而陷入婚姻不幸一一男人把自己包装成企业家骗取信任，实际上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兼酒鬼。婚后，男人暴露了真面目，成天在外鬼混，女人追悔莫及。后来，老公因沉迷打麻将导致颈椎病时常发作，女按摩师经常在劳累一天后，回家给老公按摩，希望用辛苦和温柔打动老公。但老公积习难改，一有好转还是跑出去逍遥。不但如此，老公还在外面勾搭野女人，回来就对妻子拳脚相加，一天，老公酒后还险些将她推下窗台。
这天晚上，老公的头晕又发作了，女按摩师再次给老公按摩时，突然狠狠一用力，咔嚓，老公的颈椎发出一声脆响！
小说对颈椎按摩的描写非常细致，竟与老汤的手法惊人地一致，老汤如身临其境，不敢再看下去了，只好直接翻到结尾，在“尾声”里，女按摩师去残疾人用品店买了一个轮椅，不久，她的老公就坐在轮椅里，被推来推去……老汤惊出一身冷汗。他知道，颈椎按摩不当可引起高位瘫痪，何况直接想致人于如此境地。那么，又是谁把自己按摩的手法写得如此入微呢？他下意识地翻回到小说的开头，只见大标题《藏在温柔里的杀机》的下面，是一个记忆里无比熟悉，但杂志里第一次出现的名字：小艾！
老汤忽然觉得一阵头晕，但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两个字，任由这两个字越来越模糊，到后来，竟然幻化为一个场景：小艾，也就是辛未寒，推着轮椅，里面坐的，是那半夜曾经在老汤店里露过一面的男人。男人四肢无力，目光呆滞，而小艾却一脸知足的表情，轻轻哼着歌，还低头对那男人说了一句话——“老公，你终于不到外面乱跑了……”
（完）
PS：所以我们“奇疑学社”打算新增一个栏目了——《悬疑推理》，欢迎来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