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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嘿呦”一声,推车向后一扬,垒着高过松五头顶的,数个叠得整整齐齐的蛇皮口袋,稳稳地停了下来。松五抬起头,半眯着被汗水浸湿的眼,向前方的蛇形队列望去。白色的蛇皮袋排列着,就像仰躺着的蛇肚皮。太阳毒辣,明晃晃的光像飘渺的水蒸气似的直往皮肤里钻,地面被炙烤得像一块块刚熄火的碳,汗水滴落下去都能听见吱吱的声响,整个大地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松五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如果这时候有一片软绵绵的云飘在头顶,或者吹来一阵凉风该多好啊!
蛇形队伍如蜗牛般缓缓爬行,松五将撇在裤腰带后面的蒲扇抽出来,使劲地扒拉几扇子,风只能搅动沉闷的空气形成一股热浪,感觉不到一丝凉意。蛇形队伍旁边一些人陆陆续续推着空车回去,交完公粮也就完成了一件大事,心里可别提多开心了。也有几个人垂头丧气地将胀鼓鼓的蛇皮袋原模原样推回去的,公家收稻谷是有标准的,必须谷粒饱满、水分晒干、不能掺杂小石头或者劣质的陈稻谷进去。这些标准在收公粮前会反复在广播里播报,以免有些农民白跑一趟。但是总有人抱着侥幸心理,想着试一试的态度,或者私藏着几包烟讨好质检员,以求蒙混过关。
松五想着自家的这几口袋粮食可是自己精挑细选的,好的都筛选了出来,质量差点的留给自己吃。自己吃的没那么讲究,反正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早些年,老一辈的人没有饭吃,粗糠能吃上一碗都不错了。
大热天,有几个光着身子,穿着裤衩的小孩坐在树荫下喝汽水,2毛钱一瓶,滋遛滋遛的吸管声让松五不禁咽了咽口水。他摸了摸卷在衣袖里的钱,舍不得拿出来,又将衣袖重新卷了卷以防掉出来。可那声音像是钻进了他耳朵里,又从耳朵钻进全身,使得他更加口渴难耐。唉,他叹息一声,只怪走得太急,水壶忘带了。
粮仓外围着许多人,也设定了好几个关口,第一个关口是质检员检验,只见他用一把两指宽、楔形的铁铲刺进蛇皮袋里,一颗颗谷粒滚落出来,他抓起几粒放在手心里反复揉搓,再放进嘴里嚼一嚼就能断定稻谷的优良,然后再用大笔一划等级就出来了。他的后方有四个通道,每个通道前都用一张布条写着几个大字。一等级、二等级,就这样经过他的判断将稻谷分为四个等级。如果四个等级都排不上就直接不收,让推回去晒干或者重新交好的稻谷上来。如果评上了一等级可以少交不少粮食或者减免年底的部分提留款,以此类推,四等级的稻谷交的粮食最多,今天交不够,明天还得来。
质检员头顶撑着暗蓝色的油布大伞,旁边是一把大电扇呼呼吹着,尽管如此,他仍是满头大汗,脸色潮红。此时的他像一株高粱,迎着烈日将背脊挺直,认真地对待面前的每一个蛇皮袋。
每一个走到他面前的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祈祷评上一个好的等级。当然他也不会放松警惕,替公家办事,如果收上去的粮食不合格,他也会受到批评的。
松五连续好几年交的稻谷都是一等级稻谷,他家的地好,靠近河渠,又日照足,每年丰收都惹得村里人羡慕不已。他的弟弟松六和他分到的地差不多,但松六不善于管理,不除草也不施肥,每次收粮食都有很多瘪壳的谷粒。所以,每次松六去交稻谷都不容易交出去,有时候人家不收,还得借稻谷交,如果不交,那么当年的提留款就得加倍算。
“松五,你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爽朗的声音来自对面人群里,松五听声音就知道是住在他家对面的李志,声音里透着愉悦,看样子是交完了公粮评上了好的等级。果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几个高个的人群中穿梭出来,他就看见李志推着空车一脸笑意地朝着他走来。
松五憨厚地点点头,心想前几日碰见李志,他还说自家的稻谷没收,今天就交上了,这速度,都说交得早审核没有那么严格,有几年交晚了的人,稻谷明明很好却只能评三、四级。松五也想早一点交,奈何前两天下了大雨,没晒干,紧赶慢赶也只能今天来交。
都说农民靠天吃饭,有时候明明晴空万里,一片乌云冷不丁地越过午后的房顶,一阵大风猝不及防就刮来一阵雨,将晒在地上水分半干的稻谷淋湿个透;有时候连续下上好几天雨,涨洪水似的下个没完没了,稻谷生了秧,害得农民们焦头烂额,白忙活大半年,整年都会挨饿。但大多数时候,夏天的暴雨只有一阵,像顽皮的孩子闹脾气,一会儿就会破涕为笑。
“今年收成不错吧?”松五擦擦汗,随着人流将车子往前挪了挪,看着李志一脸得意,心里竟有几分不悦,语气也变得生冷,脸上挂着牵强的笑,“肯定评上一级了吧?”
“嘿,嘿嘿,”李志扯开脸笑着,“运气,运气好而已。”
李志用蒲扇将全身上下飞快地扇了几扇子,又将挂在车上的水壶取下来猛喝几口,“老五,你的肯定是一级,这没话说。今年的质检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估计才参加工作,我刚刚问了下,他只负责这几天,后面还是原来的那个质检员来负责。所以啊,早交粮是对的。”
“是吗?”松五说,“那后面交的估计就不好评了吧。”
“应该是,”李志嘿嘿笑着,难以掩藏脸上的愉悦,突然想到刚才自己在排队的时候碰见松六,又说道,“你弟弟松六今年收成也不错哦。”
松五听得莫名其妙,松六田里的杂草比稻谷高,母亲忙前忙后帮忙种上去后,就没人打理过,松六一副懒样完全不像个庄稼人。他好奇地问道:“怎么,他也来交公粮了?”
“是啊,”李志说,“就在刚才,我碰见他了,他的粮食还评上二等级了。”
松五听得一头雾水。
“那我回去了。”李志见身后的人越来越多,车子堵住了路,已经有人在催促他了,推着车边走边说,“改天一起絮叨絮叨。”
“好呢。”松五回应着,思绪早就飞远了。松六家里的稻谷能评上二等级,他怎么也不肯相信,松六是谁啊,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家里的稻谷从来都是母亲催着收,落在田里都不肯弯腰拾,也就母亲将就着,不然早就饿死了。天天就知道吃喝玩乐,20多岁的人了,不成家,没个人样,还学着别人打麻将,将母亲的一点钱骗得干干净净。
太阳正越过头顶渐渐西斜,松五也慢慢移到了蛇形队伍前段。质检员果然如李志说的那样,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声音洪亮,做起事来一丝不苟。烈日下,还一袋袋仔细检查,他身后几个通道里确实一、二等级的人挺多的,被要求折回去的人很少。按照往年的标准,很少有人评上一等级,一般都是二、三、四等级。轮到松五的时候,一把楔形铁皮槽快速刺进蛇皮袋,一袋、两袋、三袋......,铁皮槽里的稻谷倒在桌子上形成几个小堆。松五有些得意的表情立即僵住了,一部分谷粒饱满,一部分干瘪,就像是优、劣质稻谷混合在了一起,而且混合得不均匀,松五既吃惊又疑惑。
质检员笑着给他评了一个二等级,本来这个等级已经很不错了,若是之前的质检员能评上四级都算万幸。可是,松五很是在意,他已经连续好几年评一级了,村干部在大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扬过松五,说他是全村种植水稻的的楷模。
松五看着自己的蛇皮袋上印上了二等级的标记,他此刻觉得那几个字就像印在了他脸上,让他感到一阵胸闷、心慌、气短,脸皮发烫,耳根子也烫得厉害。前几日碰上村干部还说,他这次拿了一等级要专门开大会让他分享分享经验,如今这么快就被打脸了。更让松五想不明白的,这稻谷明明不是这样的,晒干的稻谷他都一一看过,那些极少的一部分瘪壳,他全部清理出来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他记得很清楚,昨天自己亲自选好装袋的。
他愣在原地直到后面的人催促才回过神来,他只好埋头将稻谷拿去过秤,再踩着堆积如山的蛇皮袋将自己的那几袋码上去。做完这些,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心里更是烦闷难受。
他想到前几日收粮食时,请了村里好几个劳力汉来帮忙,大家对他晒在院子里的稻谷赞不绝口,都说他会种植。松五本就是一个勤劳的人,既有耐心又很细心,对这些农作物了如指掌,施肥、除草、灌溉样样在行。他又爱学习,他的粮食种子都是到县城里买上层的、产量高的,还专门买来一本粮食种植大全来研究。松五虽然文化程度低,读书时也不那么好学,但他的一门心思全花在研究农作物种植上,也算是有一些收获。无论是种植瓜果、蔬菜还是小麦、水稻产量都比队里其他人的好。因此很多眼红的人认为是他分得的地好,也有人说他家祖坟的位置好,还有人说那是他的命,命里决定你这辈子如何就得如何,一切都是注定的。有人读书好、有人挣钱多、有人精通一门手艺,也有人好吃懒做什么都不会。
松五回到家,还是想不通那稻谷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将一袋袋稻谷拖至堂屋进行封袋,然后亲自将蛇皮袋垒上推车,吃过早饭收拾完就推着车走了,袋子上还有自家的标记,一路上也没离开过自己的推车,不可能有人更换了。
“呀,你回来了。”松五的老婆小珍一看到松五回来就赶紧把堂屋里的吊扇打开,又连忙在厨房里倒了一碗水递给松五,见他脸色不对,全身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连忙问道,“是不是中暑了?要不要喝一支藿香正气液?”
松五像是丢了魂,两眼盯着某处,脑袋里飞速旋转,完全没有听到妻子说的话,他坐在条凳上凝神思索。妻子递给他一件干净的棉背心让他赶紧换上别着了凉。他将背心拿在手上就不动了,像一尊木偶。
“赶紧换上,”妻子见状催促着,又将红漆柜子掀开,在里面摸索了好一会儿找到一支藿香正气液,递给松五时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松五依旧不着声。
小珍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吃惊地长大了嘴巴问道:“该不会没评上一等级吧?”
这句话惊醒了松五,他抬头看着小珍,点点头,接过药,拧开,将药一喝而尽,轻轻皱了皱眉,再端起碗,将里面的水咕噜咕噜喝得精光。温热的液体向下浸润,像是干旱的稻田得到了细雨的滋养,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今天还没喝过水。
“这次审核这么严格?”小珍不太相信,就在1个小时前李志交完公粮从屋后过路时,她才问过,说这次是这几年最轻松的一次,她想着自己家的稻谷本来就好,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还想着今年可以卖一些粮食,给孩子买件夏天穿的轻薄款衬衣。孩子穿的衣服一直是成人旧款改的,已经是补丁连着补丁,洗得发黄,旧得完全看不出衣服的样子。
“不是审核的问题。”松五辩解道。
“不是审核的问题,”小珍听着有些莫名其妙,着急地追问,“那是什么问题?”
“我是说,我们交的稻谷任谁审核都评不上一级。”松五语气里带着愤怒,他将茶杯重重地放在八仙桌上,“我们交的根本不是我打包的稻谷,我仔细看了,有很大一部分瘪壳,像是被人掺杂进去的。”
“怎么可能?”小珍仔细思索着,怎么也不肯相信,“咱家又没遭贼。”
“我也不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松五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起身向隔壁的仓库走去,小珍紧随其后。来到仓库,他们见到地上,早上堆放蛇皮袋的地方洒落了不少稻谷,优、劣质的都有。松五昨天装好稻谷后将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他一下子恍然大悟,肯定是有人动过他的稻谷。
小珍昨天和他一起打扫的,她也明白了,“不用说了,是妈换的。”
松五想到前几天,妈想来替松六借点稻谷交公粮,他们商量后找借口搪塞了过去。松五想到这,更生气了,借出去肯定是收不回来的,松六那样的人,当初妈最疼爱他,让他读书读到了初中,而松五小学2年级就缀学了。因为家里有了弟弟松六,吃饭都成困难,正是需要劳动力的时候,松五虽然小,在家做饭,弄点菜还是可以的,就这样让松五不去读书,在家照顾弟弟。松五对弟弟一直都有怨言,又因为母亲偏爱弟弟,本想着弟弟有那么好的读书机会,将来考取公职,也好帮扶下家里人,他也就没那么计较了,谁知松六不好好读书,跟着社会上的二流子鬼混,经常在外面打架赌钱,自己都养不活,还把家里人贴进去。
松五想找母亲说一说,但又怕母亲哭闹,怕母亲喊上舅舅那些亲戚说他不帮弟弟,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松五实在看不惯松六的行为,连累了多少次家里人,打架让别人堵在门口扬言要剁掉他的手指,赌钱欠下的债,让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松六完全是一个无底洞,越是娇惯越是肆意妄为。
松五作为长子,本想着管教管教弟弟,结果松六拉着母亲挡枪,母亲见不得松六受一点儿委屈又哭又闹,最后闹得大了,还将几个舅舅叫来。松五下定决心与他们分家,单独过日子,一屋子人却是东说西说,竟有人公开指责松五没良心,连弟弟都不肯帮。之后松五说什么也要分家,单独选了一块地修了房子,搬了出去,两家隔得也近,母亲虽然哭着骂了他好多回,但两边房子她都要住,松五知道母亲农忙时住在松六家,闲的时候住他家。收稻谷那天母亲主动过来帮忙煮饭,松五还很感动,觉得母亲总算可以帮他分担一点了,两家人的关系可以慢慢缓和,却不想....,..
小珍气不过,硬拉着松五去到松六家,还没走到门口就远远听见吵闹声。一群20岁左右的年轻人手持棍棒围在松六家门口,要他交出稻谷,公社粮仓那里都能交上二等稻谷,欠他们的钱就应该用稻谷抵上。松六躲在角落里用双手抱住头瑟瑟发抖,母亲哭得泣不成声,挡在松六面前,让那群人将她的老命拿去,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
松五看到这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平时对松六娇惯过度,将松六完全养废了。小珍也突兀地站着,看着松五,她心里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去帮忙,肯定又要花钱,自己家本就贫穷,还要填补松六这个无底洞。如果走了,松六和母亲会不会挨打,会不会出大事。
松五正犹豫不定,听见松六与母亲哭喊的声音,对方说今天非得弄断松六的一只胳膊不可,说松六欠了这么多年的钱,光算利息都难以还清,让他们今天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母亲与他们说,让他们明天来,他去松五家里借点钱或者借点粮食,让他们放过松六,还说松五家里收成好,能卖不少粮食,让他们放宽心,一定会还上的。
松五向前迈开的一只脚停在半空又迅速收回,然后转身,默默往回走,走进热气蒸腾的树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