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9.16 北京 国话先锋剧场
曾经怀有疑问:肢体剧存在的意义为何?前有戏剧拟真而接地气的表演系统,后有舞蹈的飞扬跳跃与身体奇观,肢体剧像一个奇怪的杂交物,夹在中间找不到出路。然而这一次看到的《善变的女人》却使我对肢体剧有了极大的改观。英国远程控制剧团,主创分别来自意大利,美国和挪威,四个女人一台戏,一个小时看下来,能量轻盈而意象强烈,不费大劲儿却巧夺天工,用女人的方式举重若轻地说了西方文明史上一个常存的话题。
这出戏的主题是“歇斯底里症”。想来少有人有这种疾病的体验,自然也就更难想到如何将这种怪异的体验表现出来。然而艺术,就是表现,不论是用画笔或音符,都是借用不同的素材去展现感觉与精神的疆域。随着时代变化,我们总会感觉已经有过的艺术表现形式难以展现出当下的世界与新的思想,因而艺术形式的不断创新(亦即“天生反骨”)可以说就是艺术的自带属性之一。而在当今世界戏剧舞台上,艺术家们已经一反“一定要说故事”的窠臼,跳出了“三一律”“冲突至上”的框框。放弃了线性叙事,甚至都可以不要台词,从各种姐妹艺术融汇借鉴,极尽拼贴戏仿之能事,为的就是能使用“演员身体的动作”这一古老的素材,以舞台语汇呈现独特的思考,去贴近那些稍纵即逝,个体性的,无法复制的“感觉”。
在演后谈中,主创引用了前期创作过程中收集的一则歇斯底里症病人对自身感觉的描述:“我觉得一个词语卡在我的喉咙,它下不去,可是又说不出。”当一直以来被排斥在理性体系之外的感觉找不到对应的语法结构,身体动作便以“不合时宜”的姿态出现,成为阐释非理性状态的新工具。表演诉诸视觉,在时间的流动中直接对观众的意识构成影响,文字抵达不了的地方,新的感性形式是能够抵达的。而在主创选择了这种阐述方式之时,我们也看到了贯穿作品中对中心话语形态的反抗,破坏和消解。
开场那包裹在塑料薄膜中,肢体僵硬的娃娃般的女人,看起来好像温驯服从,拆开包装却发现那是个疯狂的产物。在头戴探照灯的照射下,她窒息,抽搐,翻滚,被像病毒携带体一般进行全面的隔离和检查,她试图攀援墙壁,却无处落脚,她试图逃离,却被黑色的紧身裙子束缚。在几番角力之后,伴随着拖长声音被发出的“GOOD”一词,她似乎被规训了。然而这种规训并不彻底,她身为“疯癫女人”的内在野性驱使她不断地反扑,从横置空椅到被白色布条缠绕,从口中吐出的黑色布条到桌面上性意味的游戏,歇斯底里似乎感染了另外三个白衣的“审查者”,她们身为女性的一面被慢慢释放出来。
这里,创作者将“歇斯底里症”的主题进行了延伸,平移到对女性权利地位的反思上。按照福柯的讲法,文明史是对疯癫的压制史,那么“由谁来压制”便引出权力归属的话题。众所周知,女性,因其美丽和善变,在很长一段时期既是男性欲望的客体,又由于其无法操控,难于理解而成为男性恐惧的对象。她们被扣上“疯癫”“女巫”“恶魔”的帽子——只要将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力划归成为异端,便可名正言顺地维护男性权力的天经地义与正统。只是,这样一来,大量汹涌的,专属于女性的强烈情绪与体验便也在男性话语的体系中被消失了。正如剧中的一句文本:“大自然在创造女人时,给了她们创痛,而这种创痛,从未曾被置于男性的体内”。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声明:“女人不是生为女人,而是长为女人。”是社会规则让女人成为符号性的“女性”,但真正的女人真的是个个温柔善良如圣母吗?就不该有思想,情绪和欲望吗?难道女人除了当白莲花就没有其他出路了吗?
幸好我们还能看到充满能量的舞台语汇。四个女人以种种片段展现出女人生活中的侧面——同时也是生命力被压制,被异化,被扭曲的种种侧面。有少女般春日嬉戏犹如流动的奶油一般的纯洁美好,有恐慌抱团被抹杀被遮蔽身处阴影中的恐惧,有怪异音乐中对舞厅里男性对女性搭讪的滑稽讽刺,有手执鹿角化身为牡鹿被雄性追逐又反过来将其刺杀的北欧式暴戾,有用擀面杖击打湿抹布,埋首于草莓果酱与食物营养成分表,死于日常的平静与疯狂,有戴上黑手套与打码眼镜戏仿lady gaga的MV中对女性身体偶像崇拜式的夸耀。如果说戏的前半段还是老老实实地表现“压迫”,那么后半段已然流露出了对性别问题的自觉反思,而这种反思又不是硬邦邦的苛责(像青戏节另一个德国剧目《兄弟连》那样),更像是有意地使用了女性的沟通方式,机灵而柔顺,却又夹杂着倒刺,意在言外,又不失高傲倔强。
所以我以为,这个戏在艺术表现上是非常成功的,既达成了主题与表现形式的合一,又做出了剧场的观赏性,同时不失深度。尽管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并非不知所云或东拼西凑,而是信手拈来又不失圆融。如果说诗是通过打乱语法重组语词完成的魔术,那么这出戏也算是得了作诗的精髓:无需格律,但求灵韵。
演后谈中,创作者说到整出戏的创作历时十个月,前四个月是阅读文本,后六个月是在挪威山上的封闭式训练。并且她们的集体创作过程中,没有什么“导演中心制”,只有平等的讨论,尝试,当然还有吵架。听演后谈的时候,感受到四位年轻女性创作者活泼欢悦的心态与身为女性独特的自豪感,怀着这样的心态做戏,自然作品也能娱人娱己。《善变的女人》真的像一位玲珑的少女,不做学究腐儒之态,不行说教叫嚣之事,却灵动风流,令人过目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