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1 星期五 晴
晚上九点五十分,先生把我的脚从热水盆里抬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拿起毛巾温柔地为我擦拭。
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我怔怔地望着,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未来。
一个小时前,我还躺在一座三甲医院六楼的病床上,那里有粉色窗帘刻意营造出的温暖气氛,有穿着淡蓝色衣服,笑容明媚,步履轻快的护士,有烧得足足的暖气,在寒冬里,像一个大火盆,炙烤着你消失殆尽的勇气,与生命力。
我的手心被覆上一层细细的汗,但我的心,却始终也捂不热。在这六个人的大病房里,有六颗昏暗的珠子,每一颗,都被命运染上污垢,浮在生活那片无光的死水里,越挣扎,越下沉。
已经有三个晚上,我没有闭过眼睛,身边的病友,那被疼痛折磨得扭曲的五官,低哀的呻吟,暗淡的眼神,青紫的手臂,刺痛并扰乱我的神经,让我的思绪疯狂作用于我的身体。
麻醉过去以后,如果不能自我麻醉,剩下的,只是无边无际,过于清醒的惶恐。
我找了医生两次,恳求他让我回家,再这么下去,我觉得我的精神会冲破最后一道防线,会疯。
医生忙着翻看电脑上的病历,手中的保温杯还娟娟冒着热气,他慢悠悠的喝了口水,对我说:不行,今天办不了出院,回去吧。
他没有转头,以至于,连他的表情我都没有看清,但那肯定的语气,使终冒着一股寒意,把我已无疼痛的躯体,扔到谷底。
晚上,先生来医院看我。这些天,他在家、单位、医院之间来回奔波,像一个陀螺,表面挂着风轻云淡的微笑,实则是精疲力尽的煎熬。
他演的很像,像一个把俗事看淡,不在乎风雨的侠客。
可是,当我在他注视下昏睡,醒来却看到他靠在椅子上打盹儿的时候,当我看见他的同事发来消息,说请假三天,整月奖金全扣的时候,我用手指划过他的脸,一瞬间,发现我们同样可怜。
潇洒的侠客,也终被这世道拘泥于弹丸之中。
想起初遇他的那个夏日午后,他拿着画板,在河边停留,汗水顺着脸颊流出一道道污迹,蚊虫把手臂灼红,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河塘一角,那里有小桥流水,有荷,也有我。
他慌乱地从我的眼睛里逃离,我从对岸走过去,在他的身后,我看见一朵荷花绽放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地在微风中摇摆。半个人像坐在岸上,裙摆摇曳,一只蜻蜓在足间飞舞,祥和中,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好。
他没有回头看我,直到画完,日落西山。他悠悠卷起画卷,伸手送给了我。我惊讶于没有我做人模,他还能把剩余的人像,画得活灵活现,他只淡淡地说:已经记在脑子里的人,就像在眼前一样。
自此,他的画被我装裱收藏,他的人也被我深深刻进脑子里。
只是后来,他再也不画了,他说他的画能被我一人欣赏就足够了,他再也受不了,任何人对他艺术作品的抨击,那将是对他整个生命的否定,他说,他累了,想过平常人的日子。
朝九、晚五、老婆、孩子、热炕头儿。
那时候,我们不知,朝九晚五容易,难得是惬意、是淡然、是无痛的生活。
先生把我拥在怀里,我的黑眼圈和肿胀的眼睛,把他的心,浸泡得生疼。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安抚我说:别着急,我去找医生,我们今天就回家,相信我。
他转身出去给医院的朋友打电话,半个小时以后,我在单子上签了字,在夜色里坐上了回家的车。
他把我按到床上,告诫我不能出门,不能吹风,不能碰凉水,不能吃垃圾食品……。像个婆娘一样。
我老实地答应着,他指着窗台前一排郁郁葱葱的青蒜苗,说:你看它们长得多好,我每天都浇水,不舍得吃,想等你回来,一起吃。
我像个小孩一样蜷缩一团,钻进被窝里,不争气的眼泪,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不一会儿,他就端来一碗面,青青的蒜苗飘浮在汤上,两个白白胖胖的荷包蛋,翻着肚子沉在碗底,淡淡的蒜香,充满整个屋子,他招呼我趁热吃,我大口吞着,除了流入咽喉鼻泪的咸味,已吃不出还有什么味道。
大蒜和柴鸡蛋,是半个多月前爸爸来北京看我时,从老家背过来的。他说我从小身体不好,太瘦弱,要多补补。他说餐馆的饭菜不干净,要我多在家吃,安全又养胃。
老家没什么好东西,他说,他想了很久,不知道给我带点什么。我妈打电话,告诉他,带什么都不如带些自家亲手种的蒜,自家柴鸡下的蛋。
火车上人多,他没舍得买卧铺,咣当咣当十二小时的车程,他挤在狭小的硬座上,怕鸡蛋碎了,一个晚上,他都抱在怀里。
我想带他到处玩玩,五十多岁的人了,第一次来北京,拘谨得像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孩子。
他不愿意去,执拗得脾气,永远也改不了。他说看我没事,就放心了。怕给我惹麻烦,怕家里的鸡狗没人照看,第二天,就着急返回去。
我抱着空空的书包送他,想给他买点特产,也被拒了,他怕我花钱,我心底一阵难受,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竟客气得像个朋友。
临走时,他告诉我,把大蒜养在水里,新鲜的蒜苗就会牟着劲地长,一茬接着一茬,像韭菜一样,能吃到开春。
我看着他越来越小的身影,重重地点着头,说不出话,满脸的泪水,惹得周围的人,狐疑地望着我。
妈妈打来电话时,已过十点。接通以后,电话两边,都一阵沉默,好像我们都在尽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她问:“吃饭了吗?”
我说:“吃过了。”
“吃的什么?”
“青蒜鸡蛋面。你让爸爸带来的大蒜,养在水里,长的可好了,旺盛得很。”
“那就好。身体不好,就多吃点,以前你就是太瘦了,怎么说你都不听。”
妈妈说话的语气开始颤抖,我知道她在抹眼泪,我住院的事情,除了北京三两个朋友,没敢告诉任何人,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或许母女连心,福祸总能相通,隔着一千多公里,我们的苦乐也能惊人地相似。
“我听话,吃了两大碗呢,爸爸种出的蒜,生出的苗子,就是不一样,好吃。”
她嗯嗯地应着,嘱咐我照顾好身体,便匆匆挂掉电话。我们都不会很好地掩饰难过,唯有沉默,才能平复自己,才能在黑暗中,摸索到光的希望。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我知道,远方有一颗心,和我紧紧地靠在一起,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是亲人,是人世间最高极的福。
我也知道,疼痛可以夺去我的光彩,但夺不走我拥有的爱,不管冬日多冷,人世多荒,总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蒜鸡蛋面,总有一展橘灯,在等我归来。
归来的不止我的皮囊,还有那颗,认真活着的平常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