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欲】麦仁稀饭酿皮子
文-关中麦客
五黄六月,三夏大忙,算黄算割,新麦登场。
早早地,麦秀就被雀儿叫醒咧。村头的小槐树林子里这两天来咧一只雀儿,一早就“算黄算割”地叫上咧。
麦秀是个中学生,乡下的学校在收麦的季节都放忙假,麦秀是夜隔回来的。
本来麦秀也想和大和妈一块去收麦。妈心疼麦秀细皮嫩肉的吃咧苦:你不去咧,队上不少你这个半劳力,你在屋里,和你婆搭伙做饭。你婆年纪大咧,一个人做不来。
婆不愿意听,小声嘟囔:谁说我做不来,这几天阿一顿没让你的吃上。
婆是个小脚,头上的帕帕盖着一头的黑发,走起路来噔噔地,精神很。
麦秀坐在床上侧耳一听,灶房里的风箱呼呼哒哒地。麦秀骂自己:又起晚咧,婆把锅都烧上咧。
麦秀跑进灶房,灶房里还黑着呢,婆蜷着身子坐在麦秸草墩上正拉风箱,灶里的火光一闪一闪,映地婆的脸红红的,就像是个火晶柿子。
麦秀叫声婆。婆说:我娃起恁早的,再去睡一下。麦秀:不咧,我和你搭手做饭呀。婆:要你搭啥手呢,刨听你妈说。婆还能做得动。麦秀不说啥,紧靠着婆坐下,拉起风箱。
婆用手掌抚了抚麦秀的脸蛋,扶着麦秀站起身,摸摸索索的在灶房里忙活。
麦秀问:婆,烧锅做啥呀?婆说:熬麦仁稀饭。麦秀问:阿达来的麦仁?婆说:昨天队上才分的。麦秀又问:还做啥呢?婆说:蒸酿皮儿。麦秀欢呼:呀,我爱吃。麦秀又问:阿达来的麦面?婆说:昨天队上才分的。麦秀说:啥都给分,咱队上还是好嗷,婆。婆说:好啥呢,社员们不提意见,队上也不见分。麦秀问:社员都提啥意见呢?婆说:社员们说,自三月间,家家户户就都没了麦面,天天的包谷面搅团。这两天人正出力呢,先把打下的麦给各家分上些,叫人吃上些细粮好干活么。这样子,队上才给各家偷偷地分了些麦。
麦秀想起来了,夜隔一进院子,就见一领席上晒着刚淘洗的麦粒。麦秀知道怎样淘洗麦粒:木盆里放上水,将麦粒淘洗几遍,摊铺在席上,再用干布几遍的揉擦。
麦秀想起婆说过的话:都说城里人干净,他们磨面的麦从来都不洗。
麦秀想起婆跪在席上,撅着沟子,翘着小脚揉擦麦粒的样子,禁不住笑了一声。
锅里的水开咧,婆将麦粒倒进了锅。水又烧开咧,新麦的香气裹住了麦秀和婆。麦粒事先在碾子上过了一边,裂开了缝,在锅里上下翻滚,好像是一群快乐的精灵。婆给锅里搭了些碱面,又坐在了草墩上,给灶里添了些柴。麦秀又腻住婆:婆呀,我问你个话嗷。婆说:可问啥呢?又是你为啥叫麦秀。麦秀:就是的,你给我讲一下么。婆说:都给你讲咧多少遍咧,你又问。麦秀:我可忘咧,你再讲一遍么。婆说:你就没忘,就想叫我夸你呢。
婆说:你是麦子秀穗时生的。你妈生你的时候可是受咧罪咧,几天几夜把你生不下。生你喔天早上,你妈对我说:妈呀,你给我做些吃的,我饿的没劲咧。吃啥呀,家里那时啥也没有,我拾掇了些麦块给你妈熬了些麦仁稀饭,把剩下的一碗麦面给你妈蒸了些酿皮。你妈稀里糊涂地刚一吃完,你就落地了。喔一天,你哭的声音又大又凄惶,好像也受了多大的罪一样。
麦秀说:后来呢?婆说:你大一夜都在麦地里圪蹴着呢,听见你的哭声赶紧跑回来,手里还抓着一把青麦子。你大见了我,没问啥,只对我说:妈呀,今年的麦成咧。我说:快看你娃去,给娃起个名。你大说,妈你给起。我看看你爸拔下得麦,麦穗青莹莹地,麦芒支棱棱地,我就说:那就叫麦秀吧。完咧。
麦秀说:还有还有。婆笑咧:我就知道,你最爱听后来的。我把你从你妈身下抱出来,你喔头发黑的呦,长的呦。麦秀说:我头发就像婆的头发。婆说:你喔小胳膊小腿嫩的呦,红红的白白的。麦秀头倚在婆的头上,不吭声咧。婆说:你喔眼睛鼻子嘴嘴耳朵眉毛,啧啧,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哪像你现在,长丑咧。
麦秀说:才不呢,我就没长丑。还有还有。婆说:我抱着你一看,给你妈说:不是个牛牛娃。你妈说:妈呀,你嫌不?我说:我不嫌,我爱呢。我第一个娃也是个女子。老大是女子,她妈享福呢。你妈哭咧,哭的嗡嗡的。麦秀双手揽着婆的脖项,低低地叫了声:婆。
麦仁稀饭熬成咧,糊糊地、白白地,一片阳光与大地的芬芳。
婆将稀饭盛出来,凉在瓦罐里。回身招呼麦秀:再给锅里加水,火烧旺。婆把一盆面糊糊又搅了搅;把两个洋铁皮锣锣用清油又擦了擦。
锅里的水大开,婆将面糊糊舀一勺倒进锣锣,双手一转,面糊糊匀满锣锣;婆将锣锣放进沸水上,盖上锅盖:秀,把火烧旺。一时半会儿,婆将锅里的锣锣提出来放到案上,又将另一个锣锣匀满面糊入锅;婆回过身,指尖上蘸些凉水,沿着放到案上的锣锣边边一提,就将锣锣中已熟凝成片的酿皮儿揭了下来。这时天已大亮,晨光从灶房窗子照进来,照在婆手中提的酿皮儿上,亮光光的,好像婆手里就提着一片晨光;晨光从灶房窗子照进来,照在提着酿皮儿的婆身上,光亮亮的,婆这时的腰板直直地,腰身都显出来咧。举着亮光光地酿皮儿端详着得婆,脸上也光亮亮的。
麦秀问婆:婆呀,做酿皮儿,你是跟谁学下的?
婆说:和我婆学下的。
麦秀又问:你婆是和谁学下的?
婆说:和她婆学下的。
麦秀又问:她婆又是和谁学下得?
婆说:你颇烦得很。
麦秀笑了:婆,我也要跟你学做酿皮儿呀。
婆说:好么,先学咋切酿皮儿。
麦秀抚着摊在案上的酿皮儿,有种说不上来感觉,软的呦,筋的呦,滑的呦,润的呦。她想着一会儿她要往麦地里去送饭,叫大夸她,叫妈夸她,叫别人夸她。麦秀叫婆:婆呀,你还得教我咋样子调辣子、调醋水,咋样子放盐呢。
多年后,麦秀有了自己的孩子。麦秀领孩子去参观博物馆,当她看到几千年前的先民们用来磨制面粉的石头工具时,心中一酸,滚了一颗大大的泪珠。麦秀的孩子怕了:妈妈,你怎么了?麦秀擦去泪水,蹲下身子搂住孩子:妈妈想你的太婆婆了。孩子问:想太婆婆的什么了?麦秀轻轻地说:你太婆婆做的麦仁稀饭酿皮子。
2014/5/22 改于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