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读到这样的情节,难以忘怀。
费尔明娜·达萨来到被世俗认为藏污纳垢的“代笔人门廊”,这里有许多代笔人靠代写各种文书如诉状、证词、贺帖以及情书。这个喧闹市场的坏名声并非来自这些老先生,而是集群在这里的小商小贩,贩卖着各地走私来的东西,包括淫秽下流的明信片、春药油膏到纹有撩人心房图案的避孕套。费尔明娜流连于此,买了文具,买下甜食,举手投足间满是贵族小姐的怡情与优雅。
「突然,一个晴天霹雳将她定在了那里。在她背后,嘈杂之中一个唯有她能够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可不是花冠女神该来的地方。”」
费尔明娜回过头,发现了阿里萨就在她几步远的地方,看到他冰冷的眼睛和僵硬的双唇。那一刻,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原来自己让一个幻影在他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
「阿里萨冲她笑了笑,试图对她说点什么,想跟她一起走,但她挥了挥手,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
“不,请别这样。”她对他说,“忘了吧。”」
两人的醇美静好的爱慕就此戛然而止。接下来是阿里萨对费尔明娜长达半个世纪的无望追寻。
霍乱时期的爱情,便像一场霍乱,终其一生,都在作无望的挣扎和困守。
那一句“忘了吧”轻描淡写,背后的决绝,义无反顾,如此猛烈。直击人心,像是由孤独冷傲的灵魂撕毁了契约。
我只觉得心里为之一颤,感动和震惊莫可名状,那种阔别重逢的无以言表的情愫,通过马尔克斯的这段文字抵达内心深处,那个最柔软又最有力量的地方,砰砰跳动,翻滚着一幕幕过往。
这样决绝,是因为失望,莫不如说是因为屈辱。
现在你看到我本来的面目了,呵,我原本不及你心中想象的那样美好,原来我一直配不上你心中的那点美好。我心里的那点有恃无恐便要全然破碎,那点缱绻温柔的情意,竟全然错付。
窥见了这样的情态,是足以让一段纯真蒙昧的感情断送。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她是这样的纤巧蕙心。那一点点的质疑,只怕在意中人看来,便是难以启齿的羞辱。
不止爱情。
大一从杭州回来,探望母校,对中学时代的老师最是怀念。和着情窦初开时那一点少女心思和崇拜,又带着当年的骄傲和祝福,往昔的追忆就更显得意义不凡。他把我们迎进办公室,言笑晏晏,问及我们初入大学的情况,我们一一对答,言辞之间皆是温暖和感念。问到专业,我回答说日语。他眯起眼睛皱眉,似乎在隐忍思考,片刻只说出一句:
你怎么选了日语专业呢?
我笑着应付过去,心里是生硬的龃龉和寒意。
前些日子翻《甄嬛传》,有处在影视剧里改动的情节。
玄清和甄嬛在山上游览,碰上了受蛇咬中毒的两个赫赫人,一男一女。女子受伤太重,已无力回天,为了不让其忍受太多痛苦,甄嬛拔出匕首插入了那名女子的心口。
玄清微微闭眼,近乎叹息:你的狠辣,出乎我的意料。
「狠辣!我的狠辣!我几乎冷笑出来,一股戾气因他的话语而从心底的某个深处汹涌喷出。
心底有骤然而澎湃的失望,是对他,更是对自己,我心底的苦楚一点点蔓延出来,从唇齿间犀利迸发而出。此时此刻是否发现,我其实并非你理想中的人。你爱的甄嬛纯真洁白,并不是我。或者,你爱的,只是你的某一个理想,而不是我本身。」
我后来没有再回母校看他。不是只因为当时的戾气和失望,一是总没有合适的契机,二是心中原本的那种期待渴望终于黯淡成或有或无的牵念,只幽微捻于心底。
其实情感最忌讳这样。玄清和甄嬛过后前嫌尽释,费尔明娜和阿里萨较劲了一辈子。书里的故事是故事,却有可能成为世间人的人生。感情那么复杂的东西,谁能说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