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关的中山北路邻着北苑小区那块,那家拉面馆我高中时经常去吃。坐在账台边上收钱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脸上有些高原红,脸型圆润,总是围着粉色的围裙,穿一双粉色的运动鞋,迎来送往总是带着些笑。调味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调味总喜欢拿着勺子抖三下,三下过后就是我一直记着的味道。
我每每来这里吃饭,只需十几元,就能有一大碗面和一听可乐,就着外面的风景和店里嘈杂朴实的关西方言,一口一口地嚼。有时碰到些一起来吃饭的中年男子,他们定会说起这一片棚户区要拆迁的事,说到政府给予的补贴和回迁房,他们还会笑一笑,觉得生活总算是有了盼头。话毕肯定有人要狠狠地嘬一口烟,痛快地吐出来,混杂在店里的蒸汽里,把整个小店都晕染得朦胧。而那个姑娘,藏在瞅着手机,不时用食指戳着屏幕,然后把手机塞进围裙前边的兜里,低着睫毛轻轻地笑,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在一处蒸汽里,于忙碌中消失殆尽。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们的面,既有着西北拉面一贯的筋道,也有一股独特的酸味。那调味的中年妇女用手抖了三下,调味的粉末便在面上轻轻地浮着,再从一个脸盆般大的青花瓷盆子里捞一口酱汁浇在上面,那面就有了赭石色泽和清香。那中年妇女后来与我熟知,我问她调味为什么要抖,她笑着说,这是衡量,抖三下就是三思。
我细细打量这个脸上黝黑的妇女,她头上围着穆斯林的围巾,脸上带着笑,下巴和嘴唇像极了那姑娘。我问她那姑娘是她女儿吧,她又笑,“是啊,我们母女像吧?”我也笑着点头。
那女孩还是忙里偷闲拿起手机靠在碗柜边上和别人交流,可当有人催她,她的手脚却很麻利。我总是偷偷打量她,因为她总穿着一条紧身裤子,包得臀部圆润丰腴,她走起路来像只猫。可她又不够好看,说这是爱慕就轻浮了。但我总想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盯着人家的臀部看——她有时也看我,我的眼神更加有探索的欲望,她看我穿着萧关一中的校服,后来就不再看我了。
发小王凝之就住在小店后面的街角,我们带他去那里吃,他说这股子味道以后想起里肯定很会怀念,因为很少有人给拉面一种微酸的味感。我们吃完走向回家的路,看着街道两边色彩单调的灯,偶尔有一两辆车走过,街上更多地是电瓶车和自行车在其中穿梭,我有些意兴阑珊:“这块棚户区啥时候拆迁没有个确定消息吗?”
“不知道,我爹说快了。”
我们又默契地保持沉默。大家都在等着拆迁,因为政府会给大家一笔数目不菲的补偿款,回迁房也是有优惠的。真希望那天快一点到来。
可我没想到来得那么快:2016年4月4日清明节,那家店里的东西都打包好了,人也没有多少。我还是点了一碗面,然后挑了一瓶百岁山。里面抻面的小伙子还是在不停地抻,盆子里的酱汁已经没有多少了,那妇女还是调味。我突然发现碗里多了一些面,便问她怎么多了些面。她说做不了几次了,你经常来,还是个学习好的孩子,我多给你些面,好好长身体。她把面给我,又把手在围裙上蹭着。我一时间五味杂陈,神使鬼差地,我悄悄问道:“那个姐姐结婚了吗?”
那抻面的小伙子停下来看我一眼,中年妇女笑:“还没,现在对象难找啊,不知道啥时候能有个归宿。”
我接过面,坐在靠近窗边的地方看着外面的路:我知道这里即将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块穷苦的劳动者们,总算改善了自己的生活条件,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从不担心面馆的事,因为它还会有其他的店面,城就这么小,我以后想吃可以专门去。
可一个星期之后再来,它已经拉上了它的卷帘门。我终日在萧关的大街小巷游荡,可我再也没有见到那穿着粉色鞋子的账台姑娘,也没有见到调味总要抖三抖的调味大妈,我心里不由得失落起来。
我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一直要盯着那姑娘的臀部看呢。我心里悄悄地想。
白驹过隙,三年一晃而过,那曾经的棚户区已经早都没了早日的模样。王凝之的那套小院落补贴了半百万,他们在城中心买了新房;母亲的姐妹在那里有整整一大块院子,政府补贴了他们小一千万,那一片的楼房地基正在浇筑,总有混凝土车进进出出,带得路上一路的灰尘。我不再怀念以前面馆吃面的日子,它成为了这个时代城市化进程的一个缩影。如果有人要跳出来说这样的发展缺少老城市模式下人与人之间的烟火气,我肯定觉得他不是蠢就是坏,我清楚地知道,比起不能忘却的烟火气,让人民生活得更好才是更值得被传颂的事。
我后来才知道那家子人不是萧关本地人,他们大抵是去了别的城市,继续开店,继续做面。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不少,为了更好的生活,背井离乡,像蒲公英一样飘向远方。我懂得了“萍水相逢”是多么幸福的相遇。
我有时还站在那片棚户区外仔细打量它们,它们渐渐变得高耸,我得仰着头才能看到塔吊的顶部,工地外边被一层铁皮墙包裹,铁皮墙上写着福建的开发商公司,还有“超大户型拎包入住”之类的话。风吹过了这个清明节,我总算是想明白了我看着她的臀部既不色情也不情色,我只是觉得她的姿态很美,我喜欢的女孩子也到了这个年纪,她的一颦一笑也让我情不自禁地去欣赏她,她们都荦荦大端,这才是她们美的地方。
我想起年头母亲的那位姐妹来我家串门,她们聊起了回迁房的事。
“回迁房就是原来住在那里的人是有优惠政策的,但是还是要掏一些钱。”
我便好奇地问她:“那我们掏这些钱入住,是不是就不补贴给我们了?”
她点头:“和以前不一样了。而且那些房子回迁回去还可以余出来好多,估计还要卖给别人。”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是本地人来开发是外地人来开发呢?”
“本地人没那个资金,所以他们和外面的人合资拿地,抬高地价,之后我们回迁,别人只能接受涨价的房子。咱们那里以后房价都要好几千,简直不敢相信。本地人本来就收入不高,这样下来都不知道拿什么买房子。”
我瞬间不寒而栗:我们变成了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