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在学院(杨万里《小池》)

        一个富有创意的诗人,谁不想求变求新,追求陌生化表达?还有谁愿蹈袭前人唇吻、人云亦云?然而唐宋诗坛大家云集,佳作如林,无论是哪一种创作方法无不已臻艺术的化境,被运用得炉火纯青。要想再创造出一种新的方法来重新占领诗歌王国的高地,恐怕只会挨异想天开之讥吧。

        然而就是有这么一位诗人,敢于另辟蹊径,硬是要在诗歌艺术的丛林里筚路蓝缕,杀出一条新路来。他就是我们今天要介绍的南宋诗人杨万里。

        一身正气,官场浮沉

        杨万里年少入仕,还是一个刚入职的菜鸟。可谁知,就是这么一个新人菜鸟,在当时竟敢掀翻一整个地方官场。不管谁来劝,他就是铁了心将治下的所有贪官污吏绳之以法。所以,史书对其的政治评价有四个字“嫉恶如仇”。

        而金銮宝殿上坐着的那位宋孝宗虽然算得上仁德,可也不是李世民,所以杨万里也注定成不了魏徵。

        有一次,孝宗采纳翰林学士洪迈的建议,以吕颐浩等人配飨高宗庙祀。杨万里力争主战名相张浚当配飨,并指斥洪迈不俟集议、专辄独断,无异“指鹿为马”,甚至还以赵高为喻抨击洪迈。但这样一来,就惹恼了孝宗。

        孝宗说:“万里以朕为何如主?”意思就是说,既然你说洪迈是赵高,那按你的意思,我就是秦二世了? 因此削去了杨万里从四品的秘书少监之位,外放江西。

        这样的事情,杨万里早就做过不止一次,贬谪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家常便饭。而且,杨万里一贯淡泊名利,不迷恋权位。

        杨万里的同乡罗大经,在其笔记《鹤林玉露》中说,杨万里在朝为官并不短,但他从未有久留之意,一直准备存着一笔由京城回老家的路费,锁在小箱中,藏于卧室,还反复告诫家人不许购物,以免成为归家的累赘,天天如同一个整装待发的归客,真是视权势富贵如浮云。

        道法自然,诗入佳境

        仕途不如意,在不断的浮沉之中,杨万里的诗也已经焕然一新。

        杨万里是穷苦家庭出身,母亲早亡,但是他有一位平凡却伟大的父亲。即使在上顿不接下顿的情况下,杨万里的父亲都会用仅有的生活费为家中添置书籍,教儿子读书学诗。

        杨万里也不负父亲的期望,从小便是个“诗痴”,年纪轻轻便已经创作了大量诗稿。史记杨万里曾作诗20000多首,流传至今的也有4200首,位列流传下来诗歌作品最多的诗人中的第三名。

        你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嗜诗如命的杨万里,在人到中年时会做出“烧诗”的壮举。

        当时流行的是“江西诗派”,一眼望去全都是唐诗的“超级模仿秀”。宗师黄庭坚是这么写的,同学陆游是这么写的,同事范成大也是这么写的,大家全都一样。起初他也想融入他们,但是拼命合群的那个他,反而更加孤独。

        只有彻底打破身上的枷锁,摧毁现在的自己,他才能获得新生。

        于是,便有了焚诗毁稿的破釜沉舟。

        不过“烧诗”一时爽,“寻诗”万般难。

        他先后学习王安石的七绝、晚唐的绝句,一次次地跋山涉水、寻幽探险,不断地思索、激发创作灵感。

        一天,他忽然 “悟”出:再也不能为古人抱残守缺,只有毅然抛开前人的断简残篇,投入大自然温馨的怀抱,才能真正找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于是 从此,每天午后,人散庭空,正是“痴儿了却公家事”的时候,摆脱俗虑,细心地观察,深入地思考,无论是飞瀑怪石,奇花异卉,还是奔跑的小兔,低翔的禽鸟,无不成为可供咏唱的题材。

        杨万里自己曾作过这样的统计:从绍兴三十二年到淳熙五年,16年中只写了500多首诗;此后才14个月,就写了492首。这使他认识到,要写出更多更好的诗歌作品,必须到大自然中去,到火热的社会生活中去,所以他主张“不听陈言只听天”。

        他认为,大至高山流水,小至游蜂戏蝶,凡大自然的一切无不可以收拾入诗。南宋诗人吕本中非常赞赏杨万里的创作方法,并称之为“活法”,杨万里则把它称为“生擒活捉”。这样,就形成了杨万里诗歌创作的独特风格,诗评家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一节里,把它标举为“杨诚斋体”。

        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作为同学陆游却直言:“诚斋老子主诗盟,片言许可天下服。文章有定价,议论有至公。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这评价可以说是五体投地了。可这大名鼎鼎的“样诚斋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今天,我们就来学习一下杨万里的诚斋体代表作——《小池》 。

        杨万里诚斋体的特色

        关键词: 取材活、形式活、风格活

        前两句的诗眼

        关键词: “细”、在无情之物中体会到有情之思、“柔”、光线之柔、情态之柔

        后两句蜻蜓对小荷的关爱之情

        关键词: 充满机敏和灵气、仿佛蜻蜓点水定格版、拟人上升到思想观念层次

        荷痴与莲痴

        关键词: 《荷池小立》、《山居午睡起弄荷花》、《咏荷花中小莲蓬》、《莲子》、《藕》

      杨万里,字廷秀,号诚斋,南宋吉州吉水人,就是今天的江西省吉水。绍兴24年,公元1154年,杨万里中了进士,后来历任临安府教授、国子博士、常州知府,提举广东平茶盐,宝谟阁学士等职,屡次上疏指责朝政,最后忤逆了权臣韩侂胄,罢官居家十五年,忧愤而死。杨万里在南宋是个极有特色的诗人,他初学江西诗派,讲究用典修辞,比较复杂,写诗那是比较难懂。后来学王安石和晚唐诗,就变得清澈了一些,再到后来,不断的自我超越,无所依傍,自成一家,号称诚斋体,诚斋体最大的特色是活,取材很活,都是从生活中啊,从自然中啊,寻找诗材,其次,形式很活,大都采取七言绝句,自由挥洒,不受拘束,最后风格也很活,轻松有趣,活泼幽默。这里选择小池就是诚斋体的代表作品之一。我们读他就是要读出活泼泼的生命来。原诗。钱钟书先生对杨万里有一句精彩的评价,说他努力和大自然重新建立嫡亲母子的骨肉关系,这个评价用在小池上是最为恰当的。小池里的每一个景物,都是彼此关爱疼惜的,就像一个小家庭一样,而作者本人也深深地陶醉在其中,成为其中的一员,用自己的爱惜去关注它们,泉眼无声一句,这是岩石对泉水的关爱疼惜,无声既是呼应着细流,因为泉水很细,所以声音也很轻微,同时,无声也是爱的表征,喧闹的爱是哗众取宠,无声的爱才是沁人心脾,落在实处的。而对于岩石和泉水而言,怎样的爱才是最踏实的呢,那就是岩石只露出小小的一道缝隙,让泉水一点一点出来,就像一位母亲轻轻地抱着孩子,让他轻轻地呼吸一般,这样无声的爱,又归结到细流上了,所以在第一句的诗眼也就在这个细字上,杨万里看到了细,在细上做文章,引申出无声,再联想到惜,便在无情之物中体会到了有情之思,同样的道理啊,树阴照水爱晴柔,也是从柔发生联想,首先柔是光线之柔,既然是晴天,应该是艳阳高照啊,为什么会有晴柔呢?原来是树阴帮助小池遮挡了阳光,于是光线变柔和了。其次,柔又是情态之柔,从最后一句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我们就知道这首诗写的初夏,初夏的树荫没有那么茂盛,初夏的天气也没有那么酷热,初夏的池水也没有那么泛滥恣肆,一切都是恰到好处轻柔温顺的。如果说前两句的关爱之情是细水长流的质朴相守,最后两句中蜻蜓对小荷的关爱,则是充满着机敏和灵气的趣味相投,初夏的荷叶,刚刚长出一点尖角,就被机敏的蜻蜓发现了,如此美妙轻灵的栖息之所,正好让它立在上面,可以想象一下,初生的荷叶颜色是很浅的,质地是特别的嫩,嫩到张不开,蜷缩成一个小卷儿,正好尖端呈现初出翠绿的一个小角,等到荷叶再长大一点,才会舒展开成为圆形。而蜻蜓的体态以及它停在荷叶上的姿势,犹如悬在虚空中一样,摇摇欲坠,跃跃欲飞,仿佛是蜻蜓点水的定格版,这么幽微的一幕,都被杨万里捕捉到了,可见,他观察仔细用心之情,而才露是早走有云云,是刻意强调二者相遇时间之短,用以突出二者心有灵犀,这种上升到思想观念层次的迷拟人,就是钱钟书先生说的那句话的明证。同样是小池与小荷,杨万里还有一首《荷池小立》可以与《小池》互看,诗云:池小泉多强欲留,留他不住恣他留,荷盘不放荷尖出,穿破盘来却又休,还是那个小池小荷,因为小池很小,可能刚刚下过一阵夏天里来去匆匆的雨,所以小池匆匆地涨起来了,于是岩石里的泉水也开始欢快地奔腾,再不是泉眼无声惜细流了,这时候的小池当然想留住泉水,但是泉水太多了,池子太小了,所以只能是强欲留,但是眼见的留不住了,留不住怎么办呢?于是留它不住,就让水流肆意地奔流好了。于是,泉水水流与小池一起合成了一幅欢快奔腾的景象。这边水流四溢,当然是动态的景象,可另外一边,本来应该是静态景象的小荷受了小池的影响,也跟着动了起来,荷盘不放荷尖出,荷盘为什么不放荷尖出来呢?因为,荷盘看上去很大,荷尖看上去是很小的,小到什么地步呢?大概这时候连才露尖尖角都没有呢,所以大荷盘盖的小荷尖,就像是严厉的父母看管的自己幼小的孩子一样,可是孩子终究是在成长的,他要挣脱父母的看管,调皮地在父母的羽翼,下伸出自己的小脑袋来,也就是一定要露出他自己的尖尖角来,而等他一露出自己的尖尖角,荷盘就再也不管他了,也没法管了,只是慈祥地看着小荷快乐地成长。你看小池对泉水的欲留,和荷盘对小河的不放,是何其的相似,他们就像是父母长辈师长对孩子的看管教育与不舍,可是真的等到留它不住与穿破盘来之后,他们又宽容怜爱地看着孩子们快乐地去寻找自己的天地。这明明写的是小池与泉水荷盘与小河,可自然而然的透着满满的人情味,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这就是思想观念层次上的拟人,自然与人其实是一个完美的整体,自然的一景一物,在诗人的眼里都附有言之不尽的妙理与情趣,小池与河池小立应该都写于初夏的季节,池肯定都是一个池,甚至那个穿破盘来的小荷可能就是后来那个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当然有人会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呢?答案是因为杨万里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古今第一荷痴第一莲痴,杨万里虽然没有像周敦颐那样写一篇名垂千古的爱莲说,但他的爱莲之心,确是一点儿都不逊于周敦颐的,甚至在创作上,至少在数量上,那是远远超过周敦颐的,事实上杨万里的荷池小立,还有一首,点铁成金未是灵,若教无铁也难成,阿谁得似青荷叶,解化清泉作水精。诗人说点铁成金算不得什么功夫,算什么功夫呢?没铁就点不成了嘛!谁也比不得这青青的荷叶,他轻易地就把泉水点化成了水精,最近。你看语言幽默,意象很新颖,也是诚斋体的代表风格。周敦颐教育我们说莲花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耶,对吧,很有名,可杨万里才不管那些呢,喜欢他就得玩,所以他说午睡起来无理会,银盆青水弄荷花,他玩儿得可高兴。你看他说素片荷花漾水盆,忽然相聚忽然分。等到玩完了,他还说浸得荷花水一盆,将来洗面漱牙根,凉生须鬓香生颊,陈麝龙涎却是村,可谓将莲花玩到极致了。我们爱花发展下去的话,就会自己种花,杨万里一样,他在闲暇的时候也尝试着种莲花,所以他诗里说,飞空天镜堕莓苔,玉井移莲旋旋载,坐看一花随手长,挨开半叶出头来,种花,那可是门技术活,老杨是种过不少的花儿朵的,但还是莲花,让他种的更有信心。所以他说,旧来菰叶已全衰,旋买新荷带藕栽,有花就有果啊,大家对莲花的热爱大多还包含了对莲蓬子的喜爱,诗人杨万里早就惦记着啦,山峰愁雨损蜂儿,叶底安巢更倒垂,只有荷蜂不愁雨,蜡房仰卧万花枝,等到小莲蓬长大了拨开一看,呀!莲子多漂亮啊!所以他说:蜂儿来自宛溪中,两翅虽无已是虫,不是荷花窠底蜜,方成玉蛹未成蜂。这么好的莲子,这么好的东西该怎么处理呢?当然是大快朵颐,吃,所以他说玻璃盆面水江底,搅碎新莲一百蓬。事实上,杨万里是非常喜欢吃莲子的,同题的诗至少写过五六首,而且写的都是非常有意思。莲啊,浑身都是宝。能吃的,除了莲子还有莲藕呢,杨万里绝不会轻易放过。甚至他更喜欢莲藕,所以他说,荷衣芰制雪为容,家住云烟太华峰,外面看来真璞玉,胸中雕出许铃龙。和自然界的生命一样,有生就有死,面对残荷,诗人的态度,又是怎样的?他说,折得荷花伴我忧,更搴荷叶伴花愁,孤芳欲落偏多思,一片先垂半不收,这是莲花将残还未残的时候的时候,而诗人的心已先伴着花愁了,小池岁晚石泉寒,荷叶低垂绿柄干,一似渔人暮归后,败蘘破笠挂鱼竿,这就是已残之荷了,诗人笔中虽然淡淡说出,但惋惜之情却清晰可见,你看,这诗作里如此全方位地描写莲,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第二人,所以杨万里不是莲痴不是荷痴,谁敢说是呢?那么杨万里为什么这么爱莲爱荷呢?这自然是因为莲的品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事实上杨万里自己的一生,就像他笔下的莲花荷花一样,他一生力主抗金,反对屈膝投降,他在给皇帝的许多书册札子中,都一再痛陈国家利弊,力诋投降之误,爱国之情溢于言表。他为官清正廉洁,尽力不扰民。当时的诗人徐玑称赞在他说,清得门如水,贫惟带有金。他任江东转运副使,任满之后,应有余钱万缗,但他均弃于官府,一钱不取而归,他立朝刚正,遇事敢言,指责时弊,无所顾忌,因此始终不得大用。实际上他为官也不斤斤营求升迁,在做京官的时候,就随时准备丢官罢职,因此预先准备好了由杭州回家的路费,把这个路费啊锁在箱子里头,藏在卧室,又告诫家人不许买任何东西,不许买一组物啊,怕去职回乡的时候行李累赘。后来赋闲家居的15年中,到这个权臣韩侂胄秉政的时候。韩佗胄新建了一个南园。仰慕杨万里的文明,韩侂胄新建了一个南园,仰慕杨万里的文明名,诗名,请他作一篇记,许以高官相酬。杨万里坚辞不作,表示官可弃,记不可作。就这些事儿,我们就足以想见其为人了。诗人葛天明夸他,脊梁如铁心如石,那并非是溢美之词,一生品行高洁的人,必定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就是这样,正因为他有一颗赤子之心,他眼中的小池与小荷,才能那样生机盎然,摇曳有趣。正因为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它才能与自然重新建立嫡亲母子的骨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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