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民没有敲桌子,我们都没出声,气氛有些压抑。
我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他跟春凤分手了,是真的吗。就在前一刻,在宿舍里,他还说春凤打了胎,在养着。
他究竟在骗谁,他出于什么目的。
我机械地伸着筷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却尝不出什么味。
前前后后,差不多吃了两个小时。张四去结了帐,我们走出了餐馆。
也就一转眼间,进民与女友不见了,不用说,到处是地儿,反正哪儿黑去哪儿钻了。文莲与张四立在树下,文莲不停地劝导他,时不时递上一张纸巾。
我站在旁边,形单影只,成了多余的人。
街上很多打工的人,三五成群,有说有笑,近的近了,远的远了,热闹成一阵阵急骤的风。两边的霓虹流成一条河,却淌不走我的寂寞。我默默地走进了厂门,他们没有发觉。
我胡乱地兜着圈子,像在寻找丢失的灵魂。我又想去看一下春凤,却根本不知她住哪幢楼,我也没有问的勇气。
到阅报栏那儿转了一下,还是原来的文字,我的名字依旧与秋心挨在一起。很是无聊,我向宿舍走去,沿路有几个姑娘与我打招呼,我却记不起她们是谁。
摸回宿会,里面空荡荡的,凉也不冲,我一头栽在床上,双眼不知何时蓄满了泪。分不清喜与悲,就那么沾在眼睛上,滴也不滴,流也不流。
进民精神越来越好,哪怕在外面过通宵,第二天上班,依旧生龙活虎。我却越来越萎靡,虽然越睡越早,却总像睡不醒。
进民说我快得道成仙了。
我交了一篇文字给前台,转眼就到了月初,阅报栏应该换了。不加班,吃了晚饭,我和进民冲了凉,然后各走各的。当然,我在厂内,他必定是厂外,他的天地广阔得像堰头垸一望无垠的畈地。
不知怎么的,这一段时间心神总是不宁。往往就是这样,你自己无趣时,别人也更觉得你无趣,张四没找过我,他是有趣的人。厂里分得很清楚,管理有单独的食堂,单独的宿舍,就连交往的人也像划分了一样。管理与普工之间隔着一道鸿沟,他们像大神一样,在沟那边逍遥自在,我们在沟这边独自开怀。
看了一会书,那些字太活泼,如同跳蚤,蹦跶着,就是钻不进脑子里去。我合上书,昏昏沉沉走到窗边,外面的灯已经亮起来了,红男绿女在大门处穿梭,绽放着青春寻找各自的幸福。
罢了,也下去走一走吧,别让自己的青春窝得长了毛。街上是不会去的,溜冰场,投影厅,舞厅,此刻都吼得歇斯底里,引诱着人们进去癫狂,我没有半点向往。篮球不会玩,电视不愿看,那一片青草地此际也不好涉足,恐惊起一群鸳鸯。
转来转去,脚步还是在阅报栏钉住了。先扫了一眼,已更换了一期,自己的文字选上了,再扫一眼,我的心扯了一下,“秋心”的文字也在那儿。
人渐渐多了,我挤到左边,从第一篇文字看起。审稿的人有水准,选的文字不错,我沉入其中。一点点地看,一点点向右移,不时与别人碰肩撞腿。
看到我的文字时,头往里一拱,移步时,居然一下踩到别人的脚。我连忙偏过头去,低声说对不起。这头一偏,就再转不过来了。
惨白的日光灯下,我看到一张苍白的脸,而那脸上的那只眼睛正丝毫不错地盯着我。头发短了,齐着耳朵,脸庞瘦了,酒窝只现出一点轮廓,快要干涸,反射出一点惨淡的光。两年的时间,变了太多,但我一眼还是认出,她是春凤。
春凤,真是你吗?
是啊,真是你吗,浪子,哦,不对,要叫哥。春凤的眼中有火苗闪烁,略略低了头,但那一抹晕红还是被灯光映进我的眼帘。
这儿人很多,也很吵。春凤挤出了人群,来到草坪,坐到一张石凳上。我的脚不听使唤,随在后面,春凤往旁边靠了靠,示意我坐下。我看了看四周,很朦胧,迟疑了一下,还是一屁股坐到草坪上。
一声轻轻的叹息,撞了一下我胸口,不知弹到哪儿去了。
张四呢?我不知如何开口,却又不得不开口。
他呀,莫提了,去攀高枝了。春凤的口气听似很平淡,但我分明看到她的肩膀在颤抖。
咦,你不是在大岭山吗,怎么跑这儿来了。春凤探过头来,我闻到了她的鼻息,渐渐温暖起来。
你怎么知道,你也去过大岭山?我故意逗她。
倒没去过,但我长着千里眼。春凤终于露出了笑容。
好吧,秋心姑娘。这下,轮到春凤吃惊了。
秋心是谁,你女朋友吗?春凤笑出了声。
我脸一热,双手胡乱地揪着草丛。
好啦,好啦,我的哥,我就知道你看出来了。你的文字真不错,情感细腻真挚,那些信我看了一遍又一遍,都珍藏着呢。
说到信,我忽然想起张四说她外遇的话来,更不敢看她了。
信,你还是毁掉吧。你和张四还好吧。我的舌头僵硬,这些字都是硬生生挤出来的。
春凤沉默了,我偷偷抬起头来瞄了她一下,看不清她的脸色。我使劲扯起一丛草,在手中摆弄着。
那天,那天张四请我们吃饭,你怎么不来呢,哥也没得罪你呢。我想调和一下气氛。
什么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呀。若不是你的文字在报栏上,我都不知道你在我们厂呢。年初,我还写了几封信去东莞。
这个张四,我将草使劲往远处一扔,就像扔张四一样。那边有个女孩轻声叫起来,哎,老公,什么东西掉我头发上了。随即窸窸窣窣,应该是女孩往男孩怀里钻去。
那,张四说,说你身体……,我咬着牙齿说着,头快抵到地上。
嗯,这倒是真的,我身体是不舒服,刚刚做了一个。我不知她的脸红了没有,反正我是臊得额上出了汗,像蚯蚓在爬。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前两次都是在过年的时候,结果都做掉了,家也没回。春凤倒很坦然,像在说着别人的事。
你这兄弟呀,你别怪我,真是个人渣,与你,或者驼子,幼根本没法比,谁碰上谁倒霉。要不,我就都说出来吧,原原本本,憋在心里太久了。
张四会不会来找你?我迟疑着问。
才不会呢,只在需要时才找,畜牲一样。现在巴不得我消失呢。
原来,春凤那时跟着老乡一起到这个厂来。老乡做了一段时间,学了针车,转服装厂去了。春凤人机灵,提升为流动员(也许是张四提的),工资长了些,不愿意走,一个人留下来。
那时,张四正好是她的拉长,得知春凤是老乡,时时套近乎。春凤还是一个小姑娘,第一次出远门,敢一个人呆在一个厂里,也算有胆量。但毕竟还是孤单,需要别人陪伴。张四年纪虽然也不大,但久闯江湖,很擅于抓住女孩的心。
春凤漂亮,活泼,爱看书,虽说只是个初中生,但有别的女孩比不上的气质。一个拉长,一个流动员,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一个刻意留情,一个容易动情。何况又是老乡,两人越走越近。
张四的嘴巴甜,手段凌厉,没几个回合,就征服了涉世不深的春凤。仿佛一场梦,沉溺在爱情中的春凤,不知不觉献出了自己疼痛而又甜蜜的第一次。自此以后,沦陷进去的春凤,忘了过去和现在,也无心去在意情郎的过去和现在,整个世界,张四是她的天,是没有半点瑕疵的天。
很快,她与张四回去定了亲,却没想到竟遇到我,更没想到我成了她的哥哥。
她原来不想打搅我,认为我将会有不同的生活,却没料到,我没有考上,也不再复读。
你知道吗,我见到你时,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都有。一下子勾起我的回忆,想起你送我的书,你们三人陪我的日子,定亲的那几天,莫名其妙地,我很不快乐。尤其是你生了病,叫你一起出来,你不肯,我心里更是堵。
唉,你那时如果一起出来了,凭着你的才气,你肯定在厂里出了头。当然,那也不会有人给大岭山写信了,那……,也许一切都不同了。
春凤的声音很低,有种难掩的克制。
算了,一切都过去了,就说说张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