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大二那年冬天，我和她一起去田野散步。夕阳正好，因为没有风所以显得温暖。暖暖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我看见她的围巾卷起一角，便伸过手去，说，“来，我给你系个红领巾。”她拍掉我的手，白了我一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还没大没小。”我跑到她前面，冲她做了个鬼脸。“嘿嘿嘿，我小时候你不是这样给我系红领巾的嘛？”
她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深了些，“哼，小时候不听话，大了还不听话。那时候为了哄你，天天背着你，现在自己能跑会跳了，也学会惹我生气了。养了白养！”
我停在她面前，开玩笑地说，“好好好，那我还你，我背你。”
“别闹了，老大不小了。把我摔了可没人伺候我。”她拿开我的手，佯装生气。
我说：“我不会的。真不会摔着你，摔着你我爸还不得跟我急眼？要是真摔着你，我伺候你啊！”我挡在她面前，微微曲了腿，双手后张，拦住她。是什么时候，我比她高了呢？
她拗不过我，终于同意让我背她。走了大概两根电线杆的距离，我已经气喘吁吁了。“原来你这么重啊，看着也不胖啊。”
“人越来越老，就越来越重。”她从我背上下来，叹了口气。
我怔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说，“哦，那你少吃点。就轻了。”
“熊孩子，你饿死你奶奶吧！”
“那你就健健康康的吧，我还没找男朋友，还没毕业，还没结婚。你还得给我看孩子呢！”我背过身去，看着一点一点落下去的夕阳。
她忽然说，“我来背背你，就跟你小时候一样。试试。看你奶奶我还行不行？”说完就转身，手冲我张开。
“那怎么行，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虐待你呢！”
“试试，走不远。让你看看我体格还行吧。”她拦住我不让我动，无奈，我趴在她后背上，“就一下啊，不行就立马把我扔了。”
“看你说的！”她把我的双手拉过她的肩膀，放在她胸前，紧紧地抓着我的两只胳膊，然后弯着腰往前走，而且速度很快。
走了不远，我便大声“哎吆，哎吆，不行了，你快把我手拽断了，完全没有小时候的感觉了。下来下来……”
她轻轻把我放下，揉着我的胳膊“你也太重了，减减肥吧。整天光知道吃，少吃点，太胖了不健康！”
“哎呀，你体格还不错嘛。表扬一下。杨爱花同志，保持，保持。哈哈哈……”
夕阳无限好，田野青青，微风吹来，撩起她的头发，她的白发，好像没有几根。那年，我22岁，她72岁。
其实，人要说老，很快就老下去了。
2014年，五月，叔叔家的大姐在青岛结婚了。她晕车，没有去。
同年十月，我姐姐结婚了。她没有出门，说不想去。
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眼睛总是红红的。爸爸老跟我说，“你奶奶这些日子不高兴，你放学回来多陪陪她。”但我去的时候，她爱答不理，我看着心烦，“你哭什么啊，我又不结婚。结了婚我也得带着你，跟你一起睡啊。”她突然笑出来，翻了个白眼给我，“你这孩子，说什么鬼话，成心气我！”
2015年，秋，忽冷忽热，好像冷的日子多一些。讨厌风把院子里的石榴树叶刮得到处都是。石榴是红的，可树叶，却是黄色的了。它们淋着细雨，贴在地面上，渐渐化成泥。
很多个周末都是我躲在家里看书，或者因为家里有了无线WiFi就用手机看电影。眼睛累了的时候，才偶尔去她那里转两圈，跟视察一样，搜刮一下她的橱柜里的好吃的。
上周末我在家窝着没出门，傍晚的时候才溜达到她那里。她问我，“你在家都干什么？你小时候，老是拽着我不放，长大了也不来了。还是家里好，是吧？”我噎住了，满嘴喷着饼干末，“哪有，家里有网啊。这里蹭不到。晚上我不还是来这睡觉嘛？”她正要出门，连一眼都不看我，说“哼，那你以后晚上也别来了。”我立马着急了，吐出饼干，大喊“那怎么行呢，我不来你不想我嘛？再说了，都跟着你睡了二十多年了，在家睡觉不习惯，不舒服……”
“这还差不多，跟我去菜地里拔几棵葱，晚上给你做辣椒吃……”她笑了笑。好像，脸上的皱纹又深了。
我的速度跟以前一样，可没等我走几分钟，忽然发现旁边不见了人。一回头，她走在我后面，被我甩下好远。
我看着她，感觉很纳闷，“嗯？你怎么走这么慢了？”
“你先走着。最近老腿疼，走得慢。”
我才看见，她的左腿比右腿粗了些，好像里面套了厚厚的筒袜。走起路来左脚有些吃力，右脚迈得深一些。以前我一直骄傲的是，她都六十七岁了，头发却是乌黑，不仔细看是看不见她有白头发的。可如今，她的白头发，我能看得出来了。
什么时候她竟然老了这么多？
这一年，我25岁，她75岁。
她好像冬天的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我却只能眼睁睁地这样看着，我走一步，她就走一步。永远追不上。
以前她总是不喜欢我煽情，讨厌我哭，说晦气。
好，我不哭。
“那你慢点，我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