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大师赫尔佐格曾给电影工作者提过一个建议:你必须要读书!你必须要读!读!读!不停地读!
为什么要读书?
一个人生来只有一双眼睛。但是,当他拿起一本书开始读的时候,他就立刻拥有了第二双眼睛。
出色的作家,对生活的感受力往往敏锐到让人望尘莫及。他们的目光常常落在我们轻易便忽略的地方,而这正是创作的开始。敏锐的感受力激荡思想,继而从笔端流泻下来。优秀的作家有能力把常人看得见说不出的,看不见说不出的,都用精准的语言一一描述出来,引领人们去看,去感受,这是作家存在的价值。
最初写作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我的文字非常寡淡,不仅缺少色彩温度,甚至连最基本的花鸟虫鱼,江河湖海都描绘得像是生硬的贴图。我自己琢磨,这跟我缺少对生活的观察有关系。缺少观察,落笔的时候,感情因为无处寄放,情与景不能完美融合,写出来的文字就会浮、泛、干瘪、虚无。
最近拜读了汪曾祺的《人间草木》。汪曾祺对生活永远怀着一种真挚的热爱。他并没有拿着大喇叭对他的读者宣告他热爱生活,可谁又会否认这一点呢?多少人在读过他的书后,欣慰地发现原来生活这么有意思!他的作品,展示了一种观察世界的新的视角。这很宝贵。
90后的童年给了电视,00后的童年给了手机,汪曾祺的童年在一座花园里度过。汪曾祺的花园真是好!带着腥味的虎尾草,又臭又缠人的臭芝麻,绅士一样温文尔雅的天牛,和人分吃石榴的蟋蟀,被马齿苋套住眼睛直飞冲天的“哑巴”蝉,生闷气的蠢萌土蜂,点缀了妆台的冰心腊梅和鲜红的天竺果,静默的绣球花,忧郁的香橼花蒂。
夏天,壁虎在葡萄上爬……
一个人爱什么,眼睛就会看向什么。汪曾祺爱花园里的一切,他观察的时候,眼睛里是含情的。在汪曾祺的世界里,一花一草,一虫一鸟,都有知觉,有脾气,有性格。汪曾祺特别不待见土蜂。这样蠢头蠢脑的家伙,也配在花朵上把屁股撅来撅去?
等土蜂出门去了,汪曾祺促狭地用湿泥把土蜂住的小洞给堵住,然后又在旁边给土蜂掘一个新的洞。土蜂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诶,我家大门呢?找呀找,找呀找。嘿!原来在这儿!土蜂高高兴兴地进去了。不对!这不是我家!诶呀见鬼了!汪曾祺笑到绝倒,接着又拿树枝把洞口堵住。土蜂没奈何,只得重新开一个洞口。待土蜂挖出洞口,在新大门前歇息的时候,汪曾祺觉得它生气了,气得一声也不吭。
汪曾祺见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叶子。这叶子有点甜吗?看起来那么嫩。
老天!他与天牛无声的交流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我不知道需要多么柔软而纤细的一颗心,才能下意识地觉得花天牛也尝得出甜苦,像人一样。孩子把花鸟虫草当人,成人把花鸟虫草当不值一提的东西。东西有什么可说的呢,东西没意思,东西渐渐地在成人的眼睛里消失了。
汪曾祺是个例外。
说到汪曾祺,总绕不开他笔下的美食。小时候读他的书,冒着红油的高邮鸭蛋不知馋了我多少年。汪曾祺吃过不少美食,这一点我不奇怪。我惊讶的是,他对他吃过的食物,记得那么清晰,叙述起来那么有条有理。
他是有意识地享受着美食的。不像我,在美食面前完全丧失自我意识。吃完之后,除了舌头还有一些记忆残留,脑子里什么都记不得了,更别提像汪曾祺那样,描形绘色,咸香浓淡地把五味神理写出来,馋得别人流口水。
作家通过他的作品首先给予我们的,是关于人关于事的最直观的感受。《人间草木》中说“乌青菜如是经霜而现拔的,尤美”。一个“经霜”,一个“现拔”,乌青菜的佳美便直现眼底。再往深一层考虑,作家在作品中本质上是展现他观察和思考世界的角度。如果我早些懂得汪曾祺观察和品味食物的角度,也许我就不会在吃到心仪的美食之后,除了“好吃”就再也记不住别的了。
汪曾祺对食物的观察极其耐心,他会从颜色,形态,口感,质地,特点等等角度,细致而周到地将一种食物观察一遍。就以高邮咸蛋为例来说吧,汪曾祺看到的是:
“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为别处所不及。”
汪曾祺的双眼并不仅仅只观察到这一地步,他的目光也同时注视着“吃”这一过程。在他的眼中,品尝的过程似乎有一种特别的仪式美。在讲述食物的时候,他尤为着重地将食用的过程描写出来,有时还不厌其烦地讲述不同地方对同一种食物的吃法。
“北京烤肉是在‘炙子’上烤的。‘炙子’是一根一根铁条钉成的圆板,下面烧着大块的劈柴,松木或果木。羊肉切成薄片,由堂倌在大碗里拌好作料——酱油,香油,料酒,大量的香菜,加一点水,交给顾客,由顾客用长筷子平摊在炙子上烤……过去吃烤肉都是自己烤。因为炙子颇高,只能站着烤,或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大火烤着,外面的衣裳穿不住,大家都脱得只穿一件衬衫。足蹬长凳,解衣磅礴,一边大口地吃肉,一边喝白酒,很有点彪悍豪霸之气。”
我个人很喜欢这种细节的描摹,并不觉得他啰嗦,或者碎碎念,毕竟这些细节占据了我们生命的绝大部分。我觉得这是美的,和温庭筠的“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一样美,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
汪曾祺还有一点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那就是他品食物,并不是孤零零地品食物。他把食物放在生活情境这一块绚烂多姿的背景下来品,让生活与食物彼此相耀。尤其在他深情地怀念故乡的食物时,真是隔着书本都能闻到香。尽管,他写的仅仅是最普通的小吃。在他眼中,一碗炒米,半碗螺蛳,都与人,与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碗炒米,此一处有此一处的吃法,彼一处有彼一处的吃法。有的地方习惯泡一大碗炒米,佐一碟酱姜,或者撒一把白糖,有的地方则喜欢做成炒米糖吃。炒米虽是一样家常小吃,但也不是人人都会炒的,这件事有专门的手艺人来做。临近过年,把炒米人招呼到自己家中炒炒米,一口大锅,一石糯米,哗哗地翻炒出满屋子的米香。炒米的味道寡淡,算不得美食,可在贫穷和动乱的年代,出于便利和应急的考虑,这样的食物是家家必备的。
有一种贝类食物叫“蚬子”。汪曾祺说,他们那里常人家喜欢拿它炒韭菜,剥下的壳就堆在门外,堆得老高。有意思的是,他还提到他们家那里又一次修运河,包工的贪污了款子,用蚬子壳代替碎石,修成了一段堤面。委员前来验收的时候,坐在车里,遥遥看见白花花的一段河堤,一边抽着雪茄,一边说“很好”,让人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骂。
生活是琐碎的,一双有灵气的眼睛能在琐碎中品出独特的美来。
美哉!人间草木。万勿辜负!
我这辈子遇到的来自各行各业的聪明人,没有不每天阅读的,一个都没有。
———查理芒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