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辉说:“文学的最终主题就是生与死,没有比这更重要的问题。性欲也好,恋爱也好,也算是文学的一个领域,但人生到最后,也终归是生与死。”
这固然是写作成功者可以对来访者说的话。但生与死过于庞大,生是深渊,死也是深渊,不走到边上,往往是根本不会意识到,也无暇在意。为此,文学艺术里多布置生死,但倘没有足够的细节支撑就写出来,生死就像菜场鱼摊上的刚死去的鱼的黑眼珠,无趣地瞪视着买主。
《幻之光》这部短篇小说集里的四个故事,宫本辉确是篇篇在聊生里的死,死里的生。篇篇触到生与死的深渊里静静漂浮着的微风,不会让你白白跌落进去。宫本辉的手法总是靠记忆,并且是类似电影里那种生生切换的闪回。
《幻之光》是名篇,主人公由美子丧失了年轻的丈夫,嫁到穷镇子曾曾木,带着儿子与一个生活还算可以的男人结了婚。小说看进去,也就进入了由美子摆荡的思绪。此一时,由美子在絮絮叨叨着如今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极为难得,本应晾晒被褥和坐垫的,但我还是觉得疲倦,无心做任何事情。”下一刻,关于前夫的回忆,就无声息然而不由分说地潜入由美子的脑际,小说的文本,读者的心——“你弓着背走在雨后铁轨上的背影,浮现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小说就是这样从现况不断“闪回”。有时候记忆的散步要走远途,思绪就闪回到由美子小学六年级,与前夫刚认识的时候。那是一个贫穷人家的聚集区,隔壁夫妇的自杀,奶奶的出走,这些童年生活事件的激烈戏剧冲突,在作者的描写中被抹杀了,就像小说开篇不久后,对穷镇子曾曾木的景色的描写,看着平淡极了,却又如鲠在喉。那是由美子在新丈夫的家里,常常向着远处望呆。她的公公指着远处的大海对她说:“绿色、单调的海上,有变作一团、闪闪发光的部分……像大群的鱼从海底冒起来,在波浪与波浪之间露出背鳍,其实那没别的,只是细波的集合。有时光点在海面跳跃,那只是一部分细波一起发光,但肉眼看不见,于是就骗取了身在远处的人的心……”这细波会给渔人带去不切实际的丰收的梦,是“险恶”的。
由美子的记忆就是这样的幻光。她本应鼓起勇气的新生活状态,却不断被已死亡的旧生活打扰,她上瘾一般与亡夫“对谈”。直到她忍不住,与新丈夫谈起前夫的死亡,并与这个死亡达成和解。之后,可以坦然地面对新生活的亲切安稳,等待自己儿子放学回家。
这本集子里余下的三篇小说,作者也施用同样的,几近套路的“切换法则”,只是没有《幻之光》那么深沉的用力。第二篇《夜樱》,一个与前夫分开二十年的老妇人绫子,在儿子死去一年之后,与来访的前夫做淡淡的交谈,交谈着,两人过去的生活就在谈话中“闪回”出来。
《蝙蝠》主人公是一个有小三的中年人耕助,一次“偷情”的过程中,偶然得到高中同学“兰多”死亡的消息,关于兰多的回忆在偷情的旅途中“闪回”出来。高中时,这个学校里的混混兰多曾带着耕作一起,赴一场性爱的幽会,转车、步行而穿过一整个城市,兰多要和耕助“分享”一个好看的,在工厂贫民区居住的女孩,但耕助拒绝了,这些回忆的片段中全是少年对隐晦的性的茫然与暴躁,对比耕助如今和小三的同床,谁都能看出生活这面镜子的对我们的映照。
《卧铺车厢》很短,也更简略,一个销售员在一次乘火车出差中,思考着自己生活无奈的现状,同时,回忆童年时一个朋友的溺水濒死。
人的生存状态和回忆,是这本集子里小说的“模式”,这种方法是电影喜用的。但是枝裕和把《幻之光》改编成电影时,反而没有用。我想是无法照搬的,因为毕竟那是小说家思维的闪回,而非胶片的蒙太奇。思维的银幕照搬是不现实的。
这几篇小说里,记忆通向死亡,生存状态通向没有答案的问题。贯穿它们的,是许多常人不注意的生活细节。宫本辉极会使用这样的元素与意象,引人向秘密深处思考。它们是平常的事物,因凭空写出来,而显得出乎意料。
比如由美子的前夫说她除了眼睛底下,“不会别处还藏了许多雀斑吧?”这雀斑是生活里的隐秘之暗,“在多次想起你的日子里,才慢慢明白你那不是说女人的身体方面”(指私处)。《蝙蝠》里,少年耕助的一天将结束,兰多在远处与女生发生性关系,而拒绝同享的他在那一刻变得暴虐,用兰多自制的匕首拼命地去削电线杆,他“转而望向堤坝上方空旷、污暗的天空。大约是二人藏身之处的上空,飞舞着数目惊人的蝙蝠”,小说最后,中年耕作和情人走出旅馆,“我原本平静无波的身体里……蝙蝠们喷涌而出”,在平实的语言中,性欲的表达,就因这个意象,不得平息。
小说家笔下,这些平常事物拥有极大的魔力。
宫本辉书信体小说《锦绣》中有言:“活着和死去或许是一件事也说不定。”在这部短篇集的四篇小说里,生死的确是混作同一件事情,和吹拂在生死之间的微风,被捕捉在同一个记忆的渔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