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宾州的希彭斯堡是个小镇,搬到这儿住有些日子了。
晚饭后,一家人常去野鸭岛遛弯儿。
马路对面,绕过棒球场,缘溪而行,曲曲弯弯的小土路,走不多远就到了。
说是野鸭岛,其实并没有岛,隔公路相邻的两块池塘,一块呈不规则的梨形,是天然的,另一块方方正正,显然由人工开凿而成,都不大,约半英亩的样子。
一条涓涓溪水流过,池塘也就经年清澈了。
说来奇怪,附近类似的池塘不在少数,唯有这里,一年四季都聚集着许多野鸭和大雁。
在北美洲,分布有体态优美的黑嘴天鹅、疣鼻天鹅,体型稍小的苔原天鹅,还有体白翎黑的雪雁,与野鸭、大雁同属雁形目鸭科。
上年的春三月,我们特地驱车去中溪湖(Middle Creak),观看从墨西哥向加拿大迁徙途中在此落脚的雪雁,还有天鹅。
据说总共有十几二十万只,落在水面上,白茫茫的一片,在空中飞翔,则隐天蔽日,蔚为壮观。
众多摄影爱好者,守在依然寒冷的晨曦中、夕阳下,就为了凝固鸟儿临空翱翔的瞬间美丽。
如果不恰当地把天鹅、雪雁比作大家闺秀的话,野鸭岛则是小家碧玉般的加拿大雁(Canadian Goose)和美国野鸭了,不高贵,不高傲,随处可见,犹如朝夕相处、绕床弄青梅的邻家小妹,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亲切。
野鸭岛的野鸭和大雁,冬季里会少一些,有十几几十只吧。
秋季最多,密密麻麻的,像江南的菱,铺满了水面。
那是因为在春天,一对一对的野鸭、大雁从远方飞来,在周边的芦苇里、树丛中选窝,生蛋,孵化,然后带着小鸭、小雁,在溪水里嬉闹,在草地上觅食。
最多的一家子,有将近二十口子呢,算是大家族了。
做了父母的野鸭或大雁,是绝不会飞走的,陪着孩子们慢慢长大,直到能振翅高飞了,才一起飞向远方。
小儿+e最喜欢野鸭岛了。
每每出门,总不忘带上一包面包屑、饼干之类食物。
赶上家里没有了现成的干粮,也会翻腾出几枚硬币,在池塘边的架子上换上一抔鸟食。
喂食的时候,+e嘴里总是叽叽咕咕个不停,和鸟儿们说着话。
“快来抢啊!”+e一边吆喝着,一边把一大把食物故意向空中高高抛去,逗得鸟儿先是半张着翅膀,仰着脖子在空中抢食,然后迅疾地转动着肥肥的身子,在地上挤作一团。
鸟儿兴奋地嘎嘎叫着,+e也高兴地咯咯笑着。
“来,你吃一点儿。”发现那只黄绒绒的小宝宝抢不到吃的,+e有些急了,又转过头来,呵斥着另一只大雁,“你别抢了,你吃了不少了。”
“怎么这么淘气,别把食物当玩具啊!”+e不高兴了,拿我们说他的话,教训起那些不好好吃食的小鸭儿小雁儿们。
久而久之,+e成了野鸭和大雁们熟稔的朋友,还没等走到塘边呢,水里的、岸上的,还有池塘对面的,鸟儿们便呱呱地高声叫了起来,相互召唤着,急急地迈着鸭步,一摇一晃地向+e奔来。
雁妈鸭爸更是迅速,率先冲到跟前,抢占有利地形,护着自家的孩子,还不时地梗起脖子,啄向胆敢来抢食的同伴。
(2)
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红霞倒映在水面里。
妻和我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静静地,望着+e和鸭宝雁宝们嬉戏。
马路对面池塘里的鸟儿们,也向这边走来。
雁爸爸打头,雁妈妈断后,护着一串小不点,一个尾随着一个,跌跌撞撞,还叽叽喳喳个不停。
而我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这些不懂事儿的小家伙如此大摇大摆地过马路该多危险啊。
路上的大卡车、小轿车也发现了它们,远远停了下来,没有抢道,没有鸣笛,耐心地注视着鸟儿们缓缓走过,脸上泛着愉悦的微笑。
我感慨,“难怪鸟儿们敢选择在居民区附近繁衍生息,一点儿不怕人,还敢缠着人要吃的,人与自然多和睦。”
“是啊,在这儿做鸟儿都是幸福的。”妻漫不经心的附和着,眼睛依然盯着那些身披黄绒毛的小毛球们,“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小小的时候,总是太可爱了。”
“再长大点儿,就该淘气了。”
淘气是孩子的另一种可爱。
“你说,离秋冬也就几个月,这些小鸭儿小雁儿能长大飞到温暖的地方过冬吗?”妻不无担忧,又囔囔地说道。
“没问题。”我应答得很干脆。
“你……确定?”妻怀疑得有些迟疑,声音低低的。
“那是。”我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野鸭和大雁,心里其实没底儿,便有些狡辩地说,“你看嘉毅刚来咱家的时候,才那么一点点大,一晃都长这么高了。小孩子都是见风长。”
我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先是当胸撑开两掌,比划着一尺来长的样子,又把右手抬起来,举到齐眉高,比拟着嘉毅身长的变化。
如果每天都去,似乎看不到小鸭小雁们的变化,心里不免替它们着急。
要是隔几天没去,呀,都长这么大啦,颜色也变了,虽然还是绒毛,已变成了青灰。
暑假,我们一家回中国待了一个月。
再回美国,已立秋了。
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加上黑白颠倒的时差,人都蔫儿了。
从机场到家,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除了开车的我强打精神,+e和妻已迷迷瞪瞪,似睡似醒。
“终于快到家了。”我长吁了一口气,释然地自语着。
“爸爸,我能先去野鸭岛看看吗?”+e在半梦半醒中央求着。
“好吧。”我不忍拂孩子的意。
鸟儿们还记得+e,还认识我们,像久未见面的老朋友,围拢过来,喳喳地叫着,貌似打招呼,也像是提醒我们赶紧把好吃的拿出来。
我们却不大认识它们了,鸭宝雁宝们已经戴上靓丽的翎羽,出落成英俊的大小伙子,秀美的大姑娘了。
(4)
野鸭岛的趣味还多着呢。
翻过池塘那边的坡,是一片很大的草场。
春天里,葱绿的草儿随风生长;秋季,金黄的草浪荡漾,像一幅油画。
农场主把收割的草,打成极标准的方垛或圆垛,那是牛羊越冬的饲料。
在草场周边,环绕着一圈杂树林。
盛夏,满坡的金银花飘来淡淡的清香,留意脚下,还能发现红艳艳的野草莓呢,个头不大,味道却是极好的。
又过些时日,桑葚熟了,挂满枝头。
我们拣紫得发黑的果实,摘了些,+e脱下汗衫来兜着,拿回家洗洗准备吃。
却发现桑葚已经烂了,把手和衣裳都染得殷红,才明白,是熟过头了。
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先轻轻摇晃树枝,熟透了果子便散落下去,留下的鲜红的桑葚最是鲜美,轻轻地嘬在嘴里,微甜清爽。
溪边的萱草,一丛一丛的,叶子像碧绿的水仙,中间长出一枝半人高的花柄,顶着几朵花蕾。
花开的样子,与百合相似,只些许小一号儿,五六片花瓣,或是黄中带红,或是红中带黄,簇拥着数根丝状的花蕊。
每朵花从日出开至日落,仅“一日之美”,夜里便谢了,隔日即换上另一二朵绽放。
小的时候,万进种过萱草,不仅好看,花儿还是美味的食材,叫黄花菜,也叫金针菜。
有人喜好以花蕾或盛开的花晒制,而万进以为,花开是让人欣赏其美的,掐下来当菜,有点暴殄天物。
若采花蕾,更觉残酷,于心不忍。
开败多日的花,干瘪得失去了水分,朽硬如柴,色泽枯,口感也差,自是不能要的。
所以,采用昨日开过的花儿最宜,轻轻地摘下来,摊在筛子上,放在阴凉通风处,干了就可以储存起来了。
想吃的时候,抓出一把来,用温水泡开,放在红烧肉里,是当仁不让的解馋首选。
要是与木耳、鸡蛋、肉片、黄瓜一起旺油煸炒,就是鼎鼎有名的木樨肉了,再放几片红辣椒,黄的脆的,红的黑的,好看又好吃。
沿着草场与树林间的小径徒步,总能遇到在草丛里奔跑的野兔,在树枝上跳跃的松鼠。
你追,它就跑。你停下来,它还不走了,回过头来望着你,像是在逗你玩儿呢。
还有一种与松鼠很像的小家伙,身形略小,尾巴没那么蓬松,背部有纵向的黄白黑相间的条纹。
我是分辨不出两者的差异,总搞混。
+e告诉我,那叫花栗鼠(Chipmunk),卡通片里的常客,常在嘴里含两颗果仁,把腮帮子撑得老大了,直立着身子,前爪捧在胸前像作揖似的,真个天生的“卖萌”明星。
昆虫就更多了,蜻蜓、蚂蚱、蝴蝶、蛐蛐……随便扒开一片草丛,都能捕捉很多。
我早已失去了童心,野鸭岛确是+e的百草园,也是他鲜活的动画乐园。
(4)
在野鸭岛不知道走了多少回,却从来没见哪块牌子上写着它的名字。
我好奇地问,“这野鸭岛的名字在哪儿呢?”
“没有啊。”
“那你怎么知道它叫野鸭岛呢?”
“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啊。”天真的+e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怎么想起给它取这个名字呢?”我还是不解,这里野鸭不少,却没有岛。
“你不记得啦,在北京家门口附近的公园里,有个野鸭岛,我就把这儿也叫野鸭岛了。”+e认真地解释道。
是啊,北京,万进走出校园后就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四年的故乡,也是孩子们出生的地方,离开她,漂泊在异国他乡已走过秋冬春夏。
+e在北京上幼儿园的时候,下学了,总缠着爷爷去小区里的公园玩儿。
假山假石旁边,有个人造的小池塘,虽只一汪浅水,却也常引来三五只野鸭,水里的乌青、锦鲤在游人的投喂下长得很大,足有二三尺长,悠哉游哉。
那便是故乡的野鸭岛,嘉毅百玩不厌的乐园。
希彭斯堡的野鸭岛,多半是大雁。
在传统中国,大雁常被赋予“北雁南飞”“鸿雁传书”之类的文化内涵。
汉武帝刘彻吟咏,“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南唐后主李煜悲戚,“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鞠花开,鞠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李清照低唱,“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不胜枚举的诗词歌赋中,多与流落在塞外苦寒地区的人儿,思念故乡的悲情相关。
与家人在一起,纵然在异国他乡,万进倒没那么多愁善感。
只是一提到北京,瞬间勾起了万进思乡的情怀,回忆起旧日的美好时光,浮现出与朋友登高望远、分享喜乐,向师长探讨真知、辨别是非,和同学觥筹交错、把酒言欢。
(5)
八月秋高,我们要搬家了。
住久了的乡邻,即使不是亲戚,也能长出许多感情,离时不舍,别后思念。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没有亲朋故友,野鸭岛的鸟儿虫儿就成了我们的朋友,花儿草儿就成了我们的乡邻。
临行前,妻提议再去野鸭岛坐坐。
正赶上一大家子大雁也要迁徙他乡了,还是雁爸爸打头,雁妈妈断后,羽翼已丰的孩子们,先是在水面上振动翅膀,翩翩起舞,继而腾空而起,绕着池塘低空盘旋了几周,在嘶鸣声中向远方飞去。
传说,大雁迁徙的队形呈V形时,预示着时节即将转入春天或秋天了,它们将在更广阔的天空里自由翱翔。
噫!长风万里送秋雁,何日与君酣高楼?¤
2017年3月14日 于美国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