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多年以后,炎热午后的行刑场上,在子弹穿过张孙正脑袋前的一秒钟里,他想起来的,却是那只从他手里挣脱的,从深井飞奔逃跑了的,没了头的鹅。
那是清明过后的午后,天气反常的热,太阳悬着,离人很近,张孙正正在深井里杀一只鹅。他提着刀,往磨刀石上泼水,哗哗来回磨着。没两下子,就觉得浑身裹着热,刺人得很。
张孙正一抬头,太阳晃了他的眼,恍惚间,他觉得那不是太阳,而是天公提着的烙铁,正往自己脸上烙印。
“这是要干嘛?这才刚过清明,怎么就热成这样?”张孙正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袖子往上捋到接近腋下的地方。他的头刚剃过,只剩下些扎人的青短茬,被汗水一镀,看上去像是戴了顶浑圆的钢盔。
那只张子敬早上送来的鹅双掌被绑着,绳子系在一块锤布石上,正不停扑棱挣扎着。
说实话,张孙正是头回见着这么活动的鹅。磨好了刀他没有着急杀,坐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鹅以那块石头为中心,不停地扑棱起来,落下,又扑棱起来,再落下。
他不知道张子敬为什么要送自己这只鹅,正如他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理由要拒绝他一样。
鹅还在挣扎,看样子没有半天不会消停。张孙正皱了皱眉,这鹅是很漂亮,白羽红掌,双翅挥舞起来虎虎生风,是只好鹅,但就是太不道德,随地大小便,弄得深井屎尿横流,横生一股恶臭。
夭寿子敬不会是送了个屎坑给我吧?张孙正嘀咕着,提刀站起来,刚靠近那只鹅一步,就激得那鹅疯了般拍翅欲走,迎面飞起来,屎尿溅了张孙正一脸。
“塞恁母!”张孙正骂道,手往脸上一抹,立马花了脸,恶臭便在他脸上扎了根,熏得他差点闭过气去。现在他算是明白张子敬为什么要送这只鹅来给他了——一只过于活蹦乱跳的鹅,翎羽也不剪,估计着张子敬是要拿这只鹅来戏弄他看他笑话。
“你也太小看我了,子敬!”张孙正一横,往地上啐了一口,提刀又要上。这回鹅的反应更大,直接从地上弹起来,箭一样射过来,要不是张孙正躲得快,正面吃这一下估计要少块肉。
“你这鹅还成精了?哈?!”张孙正气不过,站在鹅够不到的安全距离外,一脸屎尿,脸上沾着鹅毛,咬牙切齿。
那鹅伸长脖子大声叫嚣着,一副引颈高歌的小人得志模样。张孙正仿佛从鹅的叫声中听出了张子敬的嘲笑。
“你有时间?我比你还有时间!我让你笑!塞恁母!看你能笑到什么时候!”张子敬一气之下把刀扔到桶里,拿盆出去打水洗脸,留那只鹅在原地嘎嘎叫着。
一边打水,张子敬一边还冲着深井里的鹅骂着:“叫!继续叫!看恁爸我今天搞不死你!”
那鹅的叫声就更大声了。张子敬也不服,故意把打水的桶用力往井里扔,砸出粉身碎骨的巨响。一人一鹅,就这么较上了劲。
张孙正干脆脱掉上衣,光了膀子,一手拤着腰一手缠着布巾在盆里搅着。嘴里骂骂咧咧,手猛地提起来,把一盆子的水都甩了出去。他快速地拧干布巾,胡乱往脸上,身上擦着。擦完之后,张孙正觉得浑身凉飕飕的,火气霎时降下去一半,他想了想,觉得不应该跟一只鹅这么计较。
张孙正把衣服穿上,布斤搭在肩上,拿着盆进了屋。
他从鹅面前静静走过,那鹅也熄了火,卧在地上,头仰着,透过深井看四四方方的天。张孙正突然就对这只鹅生出些许好感了——这畜生还挺通人性。
张孙正把毛巾晾起来,从屋里取出烟袋,坐在石阶上,给自己卷着纸烟。他从烟袋里捏出几稔烟丝,均匀地洒在他特意托人到漳州买的烟纸上。就着阳光,慢慢卷着。
张孙正卷一会,抬眼看一会鹅,那鹅也就低下头来和他对视。他低头继续卷烟,那鹅也便抬头继续看天。
等到张孙正卷好了,凑到嘴边用舌头舔了一道,用口水把烟粘严实后,那鹅也就不再看天了。
“鹅啊!鹅!”张孙正就那么叼着烟,也不点,歪着嘴,说话怪声怪调。
“你要是个人,也一定是子敬那样的人精!”张孙正站起来,那鹅惊觉,嘎嘎叫了两声。
“但怎么说,你就是只鹅,鹅就有鹅的命!你说是吧!”张孙正走到桶边,弯腰伸手去捞桶里那把磨得发亮的刀。“你看看,够格了吧!人家杀鸡杀鸭都用剪刀剪脖子。我看你是个好样的,才给你整了这么一把快刀!”
“鹅英雄,送你投胎当个人吧,你起走!”
那鹅早有准备,张孙正话音刚落,脚步一动,它便双翅一拍,纵身而起。只见张孙正箭步踏出,身体前弓,右手执刀,照准那鹅飞起的轨迹斜砍而下。可那鹅竟神乎其技般在空中强行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像流星般直坠而下。张孙正一刀落空,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往前趔趄。那鹅一落在地上,立马如弹簧般弹起。张孙正只觉得眼前晃过一道白色的光,还没反应过来,鹅就咬住了他的下巴。
张孙正扔下刀,嘴一歪,烟掉在脚边。他抓住鹅的脖子,一边嗷嗷叫着,一边死命把鹅往下拽。那鹅嘴像钳子一样死死咬住张孙正的下巴,一边轮着翅膀一下一下往张孙正的脸上扇着。鹅毛满天飞,张孙正的惨叫夹杂着咒骂,尖着嗓子被鹅毛装点得如同咏唱。
张孙正扯着,那鹅就是不松口,把他的下巴像拉皮筋一样拉长好几倍。他吃疼得往后退了几步,踩到了方才扔在一边的刀。张孙正一下子来了气,血蹭一下往脑袋顶着,愤怒减轻了一点痛苦。张孙正一手抓着鹅,蹲下身捡起那把刀。
“哇——哇——”张孙正用力往外扯着鹅身,几乎把鹅扯成了一条白线。
“赛恁母的!”张孙正高举的执刀的手猛地轮下,从鹅脖子处,生生把鹅砍成了两截。
血喷了张孙正一身,他在惯性的作用下往后倒去,手一松,手里抓着的鹅被甩了出去。
“啪”的一声,张孙正和鹅的身体同时着了地,但鹅的头还在,鹅的嘴还咬着张孙正的下巴没有松开。
张孙正心中十分恐怖,眼泪几乎都下来了,他动手去扯咬住下巴的鹅头,生生把那鹅头拽下来,鹅嘴里带下他下巴的一块肉,白色的鹅头变成血红色,躺在白色鹅毛装点的血泊里,眼睛盯着张孙正。
接着,张孙正见到了那幕让他永远都忘不了的景象。
张孙正看见,那只没了头的鹅,竟然站了起来。刀很锋利,鹅脖子上的伤口很整齐,汩汩往外冒着血。它就这么站着,站了一会,用无形的头,无形的眼睛盯着张孙正。
张孙正脊背发凉,控制不住开始发抖,抖得几乎关不住尿。
然后,那没了头的鹅,突然夺门而逃。那景象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一只没了头的鹅,一路狂奔,一路狂洒鲜血,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张孙正放弃了,颓然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再也关不住的尿在地上流了一地,和鹅的血,鹅的毛,鹅的头,鹅的屎尿混在一块,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满头大汗,脸皱得如同阴囊皮一样的狗阿跑了进来,在一片狼藉中找到神情恍惚的张孙正,告诉他,再不快点,他可能要没有爹了。
02
在张孙正杀一只鹅杀得满脸屎尿的时候,张孙正的爹——张宗仁正在隔壁王厝参加刚刚重修落成的王氏家庙奠基仪式。
张宗仁本该是早上早早吃过早饭就过去的了,但他很晚才赶到现场。为这事,张宗仁把家里的长工顺阿骂了个狗血淋头。
昨天晚上,张宗仁在前落厅堂里拿着烟枪,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地往八仙桌上磕着烟枪头,把烟枪里堵住的烟丝往外掏着。长工顺阿跑进跑出,趁着月光把埕上晒了一天还来不及收的地瓜粉收拾到耳房储物间里。
顺阿原先是早上扫完墓就要来收的,但出了点意外——后山阳面的一处人家放火烧野坟上的荒草乱树,火势没控制住,火舌舔上了顺阿家祖坟边上的一棵枯死的老树,火星溅开,瞬间点燃了顺阿带着老婆孩子花了大把时间才用纸钱冥纸装点好的坟圈和后土。卧着的鹅卵石状坟包上火燎得高起,顺阿带着老婆孩子用土盖,用树枝扑,半天才把火扑灭。老婆的裤衩被烧了一个洞,只好弯着腰用双手捂着。儿子的脸被燎得如同锅底,浑圆的脑袋像一颗黑皮蛋。顺阿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左眼的睫毛全被烧掉了,就此落下迎风流泪的毛病。顺阿当即就跟放火的吵了起来,围观的不嫌事大,嚷嚷着让打一架,顺阿血一冲脑袋,抄起手边的锄头上去就是一锄头。那人躲开去了,站在一块石头上居高临下骂着顺阿的八辈祖宗。顺阿没法上去,急了又是一锄,锄头崩在石头上,崩开了刃,震得顺阿虎口裂开一道血口子,血涂了锄头柄。他这才想起来,这锄头是找东家借的,自己先前应允了扫完自家祖坟后,要去还锄头,顺便给东家帮忙的。他便顾不上与放火人争执,扛着锄头掉头就跑,他老婆在后面急急喊着,一激动裤衩裂得更开了,露出白花花的肉和黑乎乎的毛——惹得围观的人一阵荡笑,顺阿连头都没回,三步就消失在了小径上。
而这边,张宗仁一家早在祖坟上等半天了。张宗仁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此时,他正看着自己的一大家子被困在长满荒草野树的祖坟,想着怎么才能表现出他们不是因为家里只有一把锄头,而这把锄头借给长工,又恰好长工没有在约好的时间赶来而没有工具开荒被困在这里。儿子张孙正估计是猜到了父亲的困境,便招呼着几个堂兄弟徒手开路,不一会儿便人人双手被扎伤,浑身挂满倒刺而败下阵来。张宗仁看着,一声不吭抽着烟,脸上青一阵黑一阵。
顺阿扛着崩了刃的锄头出现了,他左眼流着泪,喘着气和张宗仁解释着。张宗仁手一挥,顺阿住了嘴,扛着锄头迎着把路封住的荒草走去。抄着一把崩刃的锄头,顺阿半天才开出一个小口子,那锄头便彻底报废了,沦为支撑那个口子的木杆。张宗仁一家子便从那个狗洞一样的开口钻过去,要去给老祖宗清扫门面。只有张宗仁不肯钻,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钻这个狗洞。但没有他主持祭扫仪式没法开始,场面就这么僵着,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顺阿提出了解决办法,由自己驮着张宗仁钻过去。“这样就不是钻狗洞了,是骑马进爱门!”顺阿对张宗仁说,那时候没有风,但顺阿却在流泪。顺阿的提议得到了一众附和,张宗仁被渐高的太阳一射,身上燥热起来,他也不想再坚持了,便也同意了。
之后,众人各自忙着,给祖宗打扫着人生后花园。不过因为被锄头事件延误,再加上心情不佳的张宗仁老是在其中使绊子,导致最后扫墓工作全部完成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了。
因此,原定当天下午要收置的地瓜粉只能是晚上再来赶工了。
张宗仁歪着身子,把烟枪搁在桌上,偏着脑袋,噗噗吸着烟。顺阿光着膀子,满头大汗。
“顺阿!顺阿!”张宗仁扯着被烟捏得尖锐的嗓子,叫着顺阿。顺阿抱着笸箩,脚不停,嘴里应着。
“头阿,你说,我有在听。”
“明天王厝那边新祖庙落成仪式,你要早点去给我叫轿子!”张宗仁猛地把烟枪往桌上磕了一下,顺阿立马站住了。“我可不想再骑马!”
“是是!我明天早上一定去叫轿子!”
“你最好是别再忘了!”张宗仁留下话,转身进了屋。
顺阿继续去忙活了。他把晾在埕上的笸箩收进耳房,把地瓜粉都倒进麻袋,扎好口子,再把麻袋一袋一袋摞起来。全部忙完,已经是后半夜了,他赶回家去,老婆早已灭了灯,连门都闩上了,他是翻墙捅窗户进的屋,老婆的鼾声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但顺阿却累得听不见,倒头就睡。
顺阿早上终究是没能早起,等他赶去叫轿子的时候,被告知轿夫都被叫出去了,没人抬轿。他连忙往张家跑,赶到时,看到张宗仁一身新衣,戴着瓜皮帽站在门口。最终,顺阿又当了回马——他背着张宗仁跑到了五里外的王厝。
他一边跑着,张宗仁一边在背上骂着,骂声像是鞭子抽着他,让他像挨了鞭子的马一样飞奔向前。
到了目的地,张宗仁下了“马”,而顺阿则扶墙喘气,面色惨白,双腿筛糠般抖着。
张宗仁的出场方式着实另类,前来参加落成仪式的各方头面人物都觉得新鲜。
“仁阿,你今天是演的哪出?”王厝的族长王守寿迎上来,他的胃不好,口臭很重,和他说话会让人不自禁怀疑他嘴里是不是开了一个粪坑。
“别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了,我没有迟到吧?”张宗仁跟在王守寿后面跨进人池里。
“喏,你自己看,是不是来得正是时候?”
新兴的家庙还残留着漆味,或许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阳光并没有过度挤入庙内,朱漆的颜色显得没那么张扬逼人,透着被清漆蒙住的暗光。早早来烧香的人群把庙内所有可站脚的地方都填满了,外层想要挤进去祭拜的人把香高举过头顶,烟灰落雨般下落。而里面烧完香磕完头想要出来的人双手抱着头躲避着头上飘下来的烟灰。时而响起某人被香烫到发出的惊呼,接着便是一阵咒骂,然后对方便骂回去,双方在人群里对骂,劝架的,往里挤的,往外推的,搅成一锅粥,神龛上的王家祖宗们看得一言不发。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嘛!”张宗仁被满屋的熏香呛得直咳嗽,王守寿笑着,露出一排黑黄的牙。
深井下排着两张八仙桌,四乡八里有名望有来头的人围坐在一起,磕着瓜子,喝着茶,聊着最近的新鲜事。王守寿领着张宗仁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和桌上客打着招呼。乡绅们看到了王守寿身后的张宗仁,纷纷起身打招呼,挪动着让开一个位置让张宗仁进座。张宗仁没有立马入座,而是站着,手往怀里掏着,在座的就都不做声了,一旁坐着登记来宾随礼的人连忙展开那张红纸,卖力地磨起墨来。
然而张宗仁掏了半天,掏得满头大汗,面红耳赤,裤子都快掏掉了,连根毛都没有掏出来。张宗仁尴尬地看着众人,手插在裤腰上,哆哆嗦嗦,说不出话。他找不到自己的钱袋,料想是方才顺阿背他过来的路上给掉了。他这次特意准备了一大笔数额可观的钱要来随礼,一来是这种场面不能丢了面子,二来是儿子张孙正要结婚了,只有自己先随出去足够的礼,他日众人回礼才不会掉分。这笔钱让铁公鸡的张宗仁肉疼了半天,早上要出发前,他从床底地砖下的暗洞里拿出那个锁了三道锁的钱匣,把门窗全都关上,从贴身内袋里掏出钥匙把锁一一打开。打开匣子,揭开锦布,一枚一枚捏起银洋,嗅了嗅,一枚一枚排在桌上,完了拉过椅子坐在上面抽了一袋烟,静静欣赏着即将不属于自己的钱,疼得脸直抽抽。
张宗仁记得自己把钱袋用红绳绕了四五匝紧紧绑在裤腰带上,怎么会说掉就掉了呢?他不由得怀疑起长工顺阿。但现在状况是四乡八里的头面人物都在等着他张宗仁往外掏出个惊喜看看,而他却什么都掏不出来。这回,他张宗仁铁公鸡的名头算是坐实了,就算有一百张嘴都辩解不清。
就在张宗仁恨不得把自己扔屎坑里的时候,王守寿突然叫了起来。
“哎哎!仁阿仁阿!你看这是什么!”
还没等张宗仁反应过来,王守寿就如一只虎一样扑到张宗仁脚边,手里捂住什么东西,慢慢直起了身。
“仁阿,虽然我知道你厝在你们村是顶头大厝,但这钱多到到处撒,我也还是第一次见啊!”王守寿摊开捂住的手,一个红色绣金线的钱袋赫然出现。众人愕然。
“这……”张宗仁无语。
“也对,像你们张厝这种卧虎藏龙的地方,这点小钱也就随随我们王厝咯!客气!客气!”王守寿把钱袋在手上掂得咯啦咯啦直响,虽然和自己的钱袋很像,但张宗仁知道王守寿手中的这个并不是自己的。
“客气!客气!”张宗仁借坡下驴,他知道这是王守寿在给自己台阶下,但他听着钱袋的声音,感觉有点不对劲。
“记上!记上!给张厝张财主记上!回头张厝热闹了,我们也去捧捧场,给张厝添添光!”王守寿把钱袋往桌上一拍,震得茶杯里的茶水洒了一桌,在座的乡绅连连附和。
“客气!客气!大家客气!”张宗仁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只好打太极。
“仁阿!走,我们前面去看看!”王守寿说着,自顾往前走。
“回头上厝坐坐,坐坐!”张宗仁狼狈地跟了上去。
“寿阿,今天多谢了,没有你这么一出,我就不好做人了!”张宗仁和王守寿并排走着。
“不是什么大事,小钱小钱!”王守寿比张宗仁矮半个头,张宗仁低着头和他说话,王守寿的口臭扑鼻而来,让他几欲呕吐。
“小钱也是钱!多少数,回头我让人送来!”
“不用不用,都是小钱!都是小钱!”
“不行,事是事,钱是钱,糊涂做人别人身后会怎么看我张宗仁!”
王守寿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张宗仁,露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张宗仁眼前晃了晃。
“二十大洋,小钱!小钱!”
“赛恁母!”张宗仁脱口而出,王守寿脸一黑,拉下脸来,脸上的皮一层一层叠在一起。
“哦!不不不!我不是在骂你,我是在骂我的长工,就是他送我来的路上丢的钱袋的,寿阿你别乱想,我没有在骂你!”张宗仁急忙辩解。
王守寿的脸像正往里边充气的牛睾丸一样,先前瘪皱的脸一下子平展活络开。
“怎么会呢,你仁阿是什么人我又不是不知道!”王守寿大笑起来,张宗仁陪着干笑了几声。两人滑进了人池里。
无止尽的熏香,无止尽的人流,拥挤着十分有限的空间。人们各怀心思,向那些很久以前曾经是人的神膜拜。伴随着每一个磕头的五体投地,一份又一份的贡品被摆上漆红描金的四方桌,山一样的贡品把祖先的牌位淹得看不见了,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在那里出现过一样。
抬保生大帝和城隍爷御轿的队伍敲锣打鼓从远处走近了,领头的狗阿拿着一个布口袋,走在队伍前面,与敲锣开路的人拉开约有十米左右的距离。狗阿一边吆喝着让路人闪道,一边从布口袋里抽出一条百响鞭炮,凑到嘴边用纸烟引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着,几个女人躲着鞭炮往后挤,嘴里骂着狗阿。狗阿一听倒起劲了,手里的鞭炮就那么提着,也不扔,任由它炸着,故意往那些女人的位置凑过去。女人们尖叫着跑开了,狗阿嘎嘎笑着,把手中剩下半截的鞭炮扔了出去,恰好扔在了一只路过的狗身上,挂在狗的背上。狗儿被鞭炮炸着满街窜,嗷嗷叫着,惊得围观的观众疾呼过瘾。
后面队伍敲锣的人就揶揄狗阿:“狗阿你跟谁过不去也不该跟你的亲戚过不去吧?”
“赛恁母的!”狗阿一口骂回去,那人猛一敲锣,狗阿赶忙捂了耳朵,那人就笑了。
王守寿走了出来,站定,开口就训斥狗阿:“狗阿,你今天很有势嘛!祖厝落成仪式你都这样玩!”
狗阿没有听出王守寿话中的怒意,依然嬉笑着:“头阿!你刚才没有看见那条狗跑那么快的!没人追得上!”
“是嘛!我觉得派你去绝对能追上!毕竟你们自己人,能分个高下!”王守寿这话,狗阿就算是傻都能听的出来他是在骂自己。
“头阿,你是在作践我啊!这些话我不爱听!”
“难道我还应该捡一些你爱听的话说?”
狗阿就不说话了,蹲在一边抽着烟。
抬轿的队伍走到了祖庙的埕上,掌锣的人开了锣,先前还在庙里祭拜的人纷纷涌了出来,排到抬轿队伍后面,原本短小紧凑的队伍一下子臃肿起来,像是一节蛇头给接到了一头猪身上。
保生大帝轿在前,城隍爷轿在后,抬轿的人随着锣声,唢呐声,开始踏起步来。前后左右,左前右前左后右后,循环往复。抬轿人肩上的轿子随着脚步就开始有节奏地晃荡起来,抬轿人嘴里呦呵呦呵吆喝着,轿子如同长了翅膀,几欲飞走。
紧随着一阵密集的锣声,唢呐憋出一个非常尖锐狭长的音——好似整个世界被压成了一张纸,再捻成一根丝,从唢呐里被吹了出来。在这声尖锐的唢呐声中,王守寿缓缓走了出来,站在现在已空无一人的祖庙门前,一脸沉凝,背对着王厝有头有脸的人物和村民。
张宗仁同一些受邀请来参加仪式的外乡人站在稍远处,所有人都住了嘴,静静等待着什么。
王守寿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清了清嗓子,开始念:“福建泉州王厝!郡望太原衍派,自开闽三王,嫡传百世,人丁兴旺,俊杰辈出。承开闽传芳,兴仁好义……”
张宗仁只听了开头几句话,就开始有睡意了,他靠在柱子上,低头眯了会。等他醒来时,王守寿还没有念完,他就四下环顾着找寻自己长工顺阿的踪影,半天却也没有寻到。
估计是等得不耐烦了,还没等王守寿念完,掌锣的就敲起了锣,王守寿只得加快速度,最后几句话叽里呱啦不知道念的啥。只有最有一个字“跪。”格外清晰,于是紧跟在王守寿身后,哗啦啦跪下去一片,王守寿连磕四个头,身后的王氏族人也磕了四个头。
王守寿站起身来,敲锣的敲得更大声了,他扯着嗓子大声喊着:“发哦!发哦!发哦!”带头走进了祖庙。王厝的头脸人物跟了上去,嘴里也喊着发哦。接着是两顶摇晃着的轿子,最后是王厝的村民,齐声喊着:发哦!发哦!发哦!挤进了祖庙。
敲锣的和吹唢呐的还有王守寿所在的外乡队伍留在外面。张宗仁注意到敲锣的和吹唢呐的暗暗较上了劲,在比着谁更大声,渐渐的吹唢呐的人没了气力,脸红脖子粗,败下阵来,那唢呐声便如同拉稀屎一样噗嗤噗嗤响着怪异的调子。
队伍完全塞进了祖庙,那感觉就像是一个小家碧玉的水姑娘,在庆生的时候吃一碗因为家人过于盼望她长命百岁而做得分量过多的长寿面,更要命的是这面条擀得太畸形了,粗细不一,要保证不咬断实在是一种煎熬。最后是姑娘把面塞了进去,肚子和腮帮子鼓得像怀了孕。
发哦!发哦!发哦!的喊声不绝于耳。手执燃烧香条的王厝族人纷纷跪拜在地上,向着神龛上的祖宗们磕头跪拜,清脆的脑壳碰石板的声音把人的脑子像皮筋一样来回弹着。
跪拜的程序结束后,每个人额头上都有灰色和红色混合的印记,或许只有这种形象才能与成神成佛的祖先沟通吧。
接下来是祖庙的揭牌仪式,照例是王氏族长王守寿说上一通致辞,只不过这回的主角由王厝的村民变成了张宗仁这群外乡人。
张宗仁事先就听说这块匾额是王守寿花了大价钱,大关系,从一个有名的书法家手里求来的。王守寿到现在都还没有给外人看过,神秘兮兮的,张宗仁倒想见识一下。
蒙着红布的匾额被抬上来,狗阿见势又要放炮,却找遍全身都没有根烟,就凑过来和张宗仁要。张宗仁犹豫了半天,从烟袋里捏出几条烟丝,放到了狗阿的手里,那么多人,他不好意思让别人说他小气。狗阿连忙把鼻子凑到手上使劲闻着,因为过于用劲,烟丝被吸到了鼻腔中,他费了半天功夫才抠出来,掏出一张先前路过私塾从正在写字的先生手里讨来的一小块宣纸,小心翼翼卷着。张宗仁觉得恶心,就走开了。
狗阿一边点着火,一边大声对张宗仁表示感谢:“张大财主好心!有什么缺用狗阿的,您尽管吩咐!”但张宗仁没有理他。
狗阿点燃了鞭炮,在鞭炮的爆炸声中,当着众多外乡头脸人物的面,王守寿揭开了匾额上蒙着的红布。
“王氏家庙!”外乡乡绅们发出一声惊叹:“好字!好字!好字!”大家纷纷围着王守寿,赞叹他真有本事,能请得动如此神仙,是给王厝添光了!王守寿谦虚点着头,但脸上却愈发发亮。
但张宗仁盯着那块匾额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上了金漆的“王”最上面的一横太短了,像个“土”字;“氏”写得不像个“氏”字,倒像个“民”字;“家”字上的宝盖头短得如同没有,又跟下面的一横几乎连在一起,像个“豕”字。张宗仁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不是“王氏家庙”,成了“土民豕庙”!啊哈!张宗仁一惊,“土民豕庙”!不就是“土民猪圈”嘛?!
张宗仁激动了,连忙跑上去,拉住王守寿的手,指着那块匾额,说道:“寿阿!寿阿!你可能是被人大书法家耍了,这哪里是什么王氏家庙,这明明是土民豕庙!明明是土民猪圈!”
出乎张宗仁意料的是,王守寿竟然十分淡然,甚至有些漠然,他甩开张宗仁的手,不冷不热地说道:“仁阿!你最近老得有些厉害哦!眼睛坏了!连字都看不清!这是很漂亮的王氏家庙四个大字嘛!大家说是不是!”
乡绅们面面相觑,后面的王厝村民稀稀拉拉喊着是。
“怎么可能是!你们看看这横!看看这个民!看看这个家,看看这个宝盖!怎么可能是嘛!”
“我说仁阿!在这么个重要的日子里,你不会是特意赶来给我难看,给我们王厝难看的吧?”王守寿声音阴沉。
“你说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这明明就是土民猪圈嘛!”
“你的意思是我们王厝是是猪圈了?我们王厝住的都是土猪!都是土民了!哈?!”王守寿勃然大怒,话一出就激起了王厝村民的附和,有人就去拉张宗仁,让他少说几句。
“我说寿阿你什么意思?我好心给你提醒一下,不让你丢人,你还这样吼我?你跟谁大声讲话?你尽管大声点,没人会被你吓到!”张宗仁也怒了,一句话把王守寿顶了回去。
“我丢人?不知道谁丢人!没带钱来随礼还装作很有钱的样子在那里掏着!连个随礼钱都要我给你出!你说谁丢人?嗐?谁丢人?!”
张宗仁没想到王守寿会演这么一出,把随礼的事都抖出来往自己身上扣,这一下就彻底激怒了张宗仁。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王守寿的鼻子,浑身颤抖着。
“怎么了?被我说到了?”
“王守寿!恁母婊的!你就是个土民!是猪圈里的土猪!”张宗仁气得鼻子都歪了,说句话像崩出来个屁。
“张宗仁!我塞恁母的!”王守寿扑了上去,直接把王守寿扑倒在地上,两人扭打成一团,一边叫骂着一边在地上滚着。
在一旁的众人都叫着别打了别打了,但没有一个人上去把他们拉开,渐渐的,叫别打了的声音有了节奏,听上去更像是助威的声音。
此时,被王守寿压在身下,丢了瓜皮帽的张宗仁高叫了一句:“你们王厝就是猪圈,你们就是土民,就是土猪!”
霎时间,先前还只是围观的王厝村民如同被点着了的鞭炮炸开了,纷纷围了上去,把王守寿拉了起来,接着你一拳我一脚,把张宗仁揍得嗷嗷尖叫着,但尖叫很快就被淹没了。
不一会儿,张宗仁就再也不叫了,像扇猪肉一样躺在地上挨锤,又像一块坑坑洼洼的荒地,接受着狂风暴雨的洗礼。
有人听见狗阿高声叫着:“打死人了!打死人了!”跑远了。但没有人注意到张宗仁的瓜皮小帽滚到红底金漆的匾额旁,那只被狗阿用鞭炮把背炸得皮开肉绽的狗叼起帽子,呜呜叫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