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空明的觉心,容纳着万境,万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灵…——宗白华
从前有个套娃叫小沫，摆在漂亮而有光泽的漆木架子上。
主人是位套娃收藏家，漆木柜子里摆着一百个套娃，大大小小，形态各不相同，主人还为柜子加上了一道玻璃门。
每一个套娃都有自己的名字，主人用美丽的笔体刻于铅印，放在脚边。柜子第一层的套娃从宝盖头，第二层是日字旁，第三层与水有关，第四层取自竹子，第五层从草字头，第六层是“为人者”，第七层也就是最后一层从土字旁，代表深沉的土地。
小沫是位可爱的姑娘，穿着红色的衣服，红红的脸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上画着长长的睫毛。她住在第三层，那一层很宽敞，只有她和她的四位好朋友，小洋从前被安置在商场高贵的货架上，小溪是主人的旧友送给他的，小雨是主人小时候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小漫是主人结婚时亲手为女主人做的。
每到夜里十二点，一切都睡去了，柜子里的套娃们就开始活跃起来。三三两两地围着，聊着天，奏着乐，唱着歌，在狭小的空间里跳着舞。
小沫总是聚精会神地听着朋友们讲故事，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依稀记得许多年前一只温暖的手和淡淡远去的背影，朋友们问她，她形容不出来，大家也就不再提起了。
我们的小沫，她叫小沫，不管有没有这个三点水旁，也仿佛是最小的，最后的，最不起眼的，尽管她从未在故事会中担任过演说者，大家知道，她娴静美丽，真诚善良。
套娃们一旦出生，拥有了主人，得到了爱，就拥有了自己独立的生命和思想，自诞生日起，每一个主人的性灵都会给套娃打上烙印。漆木柜子里的套娃们曾经拥有过的主人数量不同，特点不同，性格复杂程度也不同。
套娃们对自身所经历事情的记忆容量是有限的，一个套娃有几个小娃娃，他就只能记住几件事情，但他们对从耳朵听来的故事的记忆容量却是无限的。无论自己的故事还是别人的故事，他们的记忆只有三天。这也就意味着，为了不让自己忘记，也为了帮助朋友们记住，他们会日复一日地讲着重复的故事，互相交换着自诞生以来或长或短的生命里，为数不多的记忆。每日的故事都相同，可大家都乐于接受，因为维系着套娃生命的，是爱。
故事会结束之后，便进入了新一轮的狂欢，或唱或跳，或演或闹，但小沫总是安静的。她会走到漆木架的边缘，紧挨着玻璃门，这样的位置正好可以透过亮晶晶的玻璃，去看窗外天上亮晶晶的月亮。
圆月三十日方见一回，可是为了这般光明，等过三十日暗淡也值得。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十五的满月，白璧无瑕，月光如洗，足矣照亮对于她来说，这样寂静的夜。
每夜的狂欢时间只有六个小时，当太阳升到地平线上之前，这些套娃必须回到原位。
第二篇
不出意外的话，主人每天都会来到柜子前，为套娃们擦去本就因为玻璃罩而难以积累的灰尘。他慢慢地拿起一个套娃，用干燥的布擦拭它的头和身体，然后捧起来端详。放回去的时候，有兴致的话，还会把套娃拆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从大到小摆成一排，再一个个套回去。
小沫排在最后，轮到小沫的时候，他轻轻拿起，轻轻擦一下，又轻轻放下，从未被拆开。每当这时候，小沫内心就会犯嘀咕，为什么从来不拆开我呢，以至于她多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个套娃。她一直盯着主人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什么答案，可是主人的眼睛深邃如潭，平淡得泛不起一丝波澜。
有一天，主人没有来看望他们，第二天依旧没有来。第三天，主人回来了，他走到木柜前，步履略显疲惫。打开玻璃门后，便缓缓地把小沫捧下来，这次小沫很清楚地看到主人眼睛里的涟漪，她感觉到了异常。主人看着她，抚摸着她的头，把她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今天是她的记忆里，主人第一次把她拆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这是七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娃娃，只是大小不一样，而且大小刚好可以一个套住一个。“这个套娃真美”主人喃喃道，声音像是被水浸湿过一般。小沫笑了，原来自己是一个套娃呀，还是一个美丽的套娃，便仔细瞧着自己的分身。
咦，第三层娃娃上怎么有一个缺口，天呐，这个裂缝真丑，还不偏不倚地长在嘴唇那里，仿佛一道伤疤。天呐，我的第三层是碎的，是丑的，小沫的情绪不由得从惊讶变成了失落，甚至多了不堪和羞愧。她还没来得及去记住那道裂缝的样子，就被主人迅速地一个一个套了回去。裂缝……嘴巴上的…… 小沫闭上了眼睛。
主人拿起小沫，准备把她放回去，看了看那个写着小沫铅印，停住了，用手指摩挲着，叹了半口气，把小沫和那枚铅印放进来原本有些拥挤的第四层。小沫把主人的这些细节都看在眼里，更加难过了，就这样离开了她的朋友，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第四层的套娃对初到这里的小沫非常友好。那天晚上，套娃们特别热情给小沫准备了一个欢迎仪式。
欢迎会刚开始，小沫一直被大家围着，她做完自我介绍之后，低下头暗暗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故事。其中一位年纪看起来比较大的套娃说，“没关系的小沫，你将是我们的独一无二，你可以记住更多现在或未来的事情，你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聆听者，接下来我们就开始今天的故事会吧！”
“你是我们的独一无二”这句话同时也被一位蓝色的套娃小声重复道。
事实证明，小沫确实是一位相当不错的聆听者，在此之前她仔细记住了每一个朋友的名字——箫、笙、笛、笔、简、符、笠、筌，还有他们的故事，什么从前听过旧主人演奏啦，什么和毛笔交过朋友啦之类的。只是这最后一个，她分心了，微微蹙着眉，也想着明天还可以再听一遍，现在应该马上出发去见第三层的朋友了。最后那位演讲者，看出了小沫的心不在焉，尽量言简意赅，快速结束了演讲，结束语是“为了独一无二。”大家都笑了，有娃打趣道“小筠，你今天又用了什么新的修辞吗？”
第四层的风景被窗台掩住了一半，小沫只能看到小半个月亮。她倚在玻璃上看月亮，向着光，第三层的裂缝也被她抛在脑后，殊不知此刻正有个套娃和她摆出同样的姿势看着她。
第二天，主人没有来到柜子前，女主人来了，给他们打扫。女主人看到了小沫，发现她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她轻轻摇了摇头。
第三篇
晚上，第四层的故事会照常进行，小沫认真地聆听，弥补昨日的愧疚。小筠讲着自己的故事，人群中的他，面带微笑，语调悠扬，声音悠长，故事也实在特别。小沫承认这般翩翩的确引人入胜，还好今天没有错过这番精彩，结束的时候，欣慰地笑了。小筠将她这抹嫣然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了好看的弧度，恭恭敬敬地讲完最后一句结束语“因为独一无二。”大家纷纷鼓掌，小箫道“小筠，今天的故事讲得格外精彩，不愧是我们的压轴选手。”
故事会结束后，大家邀请小沫加入歌舞会，小沫婉拒了，再次独自来到玻璃门边，继续看星星看月亮，脑子里回味着小筠刚才讲的五个故事。
原来小筠从前的主人是位老学者，与主人算是故交，只不过交情不深，老学者居于山中，诗书作伴，梅妻鹤子。有一天，主人拜访老者，以一卷竹简、一支毛笔、一块桃符交换得来了一个蓝色的套娃，并起名小筠，望取隐逸之风，得气节之骨。
小筠脑子里的故事，一是关于旧主人，春来行到水穷处，夏夜卧听风吹绿竹，笔下绘树树秋色山山落晖，眉间落雪一朵。二是关于山间动植物，林木扶苏，池塘蛙声，沾衣流萤……三是自己听来的，嫦娥偷灵药，蟾宫桂树，月影徘徊。四是主人讲给他听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五是牵牛织女会鹊桥，佳期如梦，便不再分开，相伴到老。
“哈~月亮上有位美丽的仙女呀”小沫不由得想象着那般场景，望着明月的眼睛里闪着光亮。小筠施施然走来，说“月亮上，陪着嫦娥的还有一只捣药的玉兔呢，”小沫循声回头，发现小筠站在她身后，“她应该也不会太寂寞吧。”
内敛的她向来不愿与人相近的，但是小筠与她这般距离，她却丝毫没有觉得难受和尴尬，反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里升起，浮在脸上，红彤彤的脸蛋更红了。
小筠呼了口气在玻璃上，说道“其实，我只有四层，我…只记得四件事情，”他顿了顿继续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应该是很久以前不小心掉了那个最小的实心娃娃吧。”小沫惊讶地抬头看他，“可是你讲得出五件事？”问题脱口而出。小筠认真又严肃地说“第五件事是我编的，因为我可以读懂别人的记忆，而不用耳朵听。”
接下来的话，小筠没有说，小沫蕙质兰心，也能够明白——他能读懂他人的记忆，编一个故事，自己不用记，只要大家记住，就可以永远讲下去了。而编故事，因为不想让大家知道他失去了一层吧。就像小沫，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第三层的裂缝一样，哪怕是自己最好朋友们，小沫都没告诉。
看到小沫陷入沉默，小筠说“是不是觉得很神奇？”
“是，很神奇，可是这应该是你的秘密吧，为什么告诉我”
“小沫，你很特别”小筠今晚将一直说着这样抽象的话，让小沫忍不住与他细谈。
“特别？因为我没有过去吗？”
“不，你有过去，我能看到你的心”
“我的心！那你快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小沫听起来有些着急。
“除去红色的涂层，那里一片空白”
小沫刚然起的希望就被扑灭了，一丝懊恼随之而来，她尽量不让自己表露在脸上。
小筠感到抱歉“对不起，小沫，不该让你忧心的，没有回忆未必就不好。你是位很好的倾听者，你可以将朋友们的故事记得都清清楚楚”
小沫意识到了什么问“我没事，谢谢你宽慰我。对了，你是不是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
小筠觉得小沫很可爱，笑了笑，说，“我只看得到故事，看不懂情感，否则我就该是神仙了”
小沫也笑了起来“那大概是月亮上的仙子一样吧”
“或许有一天，你能想起自己的故事”
“我…愿意相信你”
“小沫，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
“咱们同在这里，本就是朋友呀”
小沫，对我来说你就像仙子，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这一句，小筠没有说出来。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聊到启明星升起。小沫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初次相见，既然跟别的娃聊这么久。这也难怪，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在小沫到来之前，小筠觉得自己特殊而孤寂，他懂别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一个娃知道他的真实，直到昨晚见到冰心一片。与小筠认识之前，小沫也觉得自己是那么特殊，小筠说她有故事，但像是被故意擦去一样，“原来我并非来自尘埃，清风也无法将我带走。”
筠是竹存在的青皮，第四层只有他是竹子的一部分；沫是水泛起的边缘，第三层只有她是水的一部分。小筠和小沫就这样在一个月色如水的晚上，一见如故，心心相惜，人们把这样的状态称作知交。
故事会每晚都举办着，小沫会特别用心听小筠的故事，而小筠每次讲到自己“编”的故事时，总是一字不落地重复小沫脑子里留下的记忆，两个娃娃对视一笑，这是多么奇妙的化学反应。
有一天，小筠讲到自己“编”的故事的时候，没有按照小沫的思想，而是说“其实，牛郎和织女一年才能见一次，之前我讲的都是美好的愿望”大家听后黯然神伤。小筠又说“不过一年见一次对他们来说也足够了，爱不会磨灭”大家又转悲为喜，“小筠，你今天这套修辞太棒了，我都差点被你骗出眼泪。”
只有小沫，愣出了神。倚在玻璃门边，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小筠瞧见着实觉得有趣，问道“想什么呢”
“牵牛星织女星在哪里，你知道吗”
“原来你还在想那个故事呀”
“他们真的一年只能见一次吗”
“是啊，不过不用为他们感到失落，因为他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的，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一年一次相见又何妨呢”
小沫想起来自己对于月亮的见解，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三十得来一夕月圆明亮如昼，亦足矣。
之后，他们每天晚上都一起看月亮，看牵牛织女星。第四层的朋友们瞧见他们无话不谈，笑着道“小筠，终于有娃娃可以陪你看月亮咯！”“小沫，我们的小筠是不是个出色的娃娃”说得他俩都红了脸，化学反应就这样逐渐加剧了。
那个夜晚，月亮很圆很亮，两个娃娃仿佛镀过银边一样，小筠看到了小沫的心，小小的，洁白的，不染纤尘，扑通扑通，似乎有加快的趋势。小筠觉得自己快按耐不住了。
话在心里憋了太久，转过头，只当从眼睛里冒出来，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小沫，声音发颤，却坚定有力，“小沫，我喜欢你！”
小沫被吓住了，惊慌失措，心里的小鹿乱撞不停，时间静止了几秒，小沫咬着嘴唇又松开，“你说什么？”
小筠沉了沉气，说“小沫，我喜欢你，你是独一无二，从今以后，让我来守护你，做我的独一无二好吗”面对这样深情款款地告白，小沫感动无比，如果是唯一，还做什么选择，她缓缓点了点头。
人们把这种状态成为恋爱，他们恋爱了以他们自己都不懂得的情感，像两个顽皮的孩子，以他们认为正确的方式，此时此刻的美好，都想要珍惜，仅此而已。
月光太美，你太温柔，大概是月亮惹得祸，小筠偷偷而迅速地吻住了小沫。双唇接触的一刹那，小沫听见了一个声音“沫，你是草莓味的耶”“沫，这个套娃和你一样美”“你是沫，我就是你的鱼”是小筠吗？不，怎么可能是小筠，这不是小筠的声音！
第四篇
回忆如同潮水一般，从第三层的裂缝中涌出，小沫一下子慌了，躲开了小筠的唇。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两个孩子走进商店。
“沫，圣诞节给你买一个套娃吧，你觉得怎么样”
“套娃吗，我好喜欢套娃”
男孩慢慢拿起一个红色的套娃，它有红红的脸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上画着长长的睫毛，“沫，这个套娃和你一样美”
“谢谢，我很喜欢”
“沫，以后每一个圣诞节，我都会给你买一个套娃，这样等我们我们老了就会有好多好多套娃陪我们说话”
“那时候你的牙都掉光了，估计话都说不清楚”女孩故意气他。
男孩偷偷亲了她的脸，笑着说，“没有牙不会妨碍我亲你呀”
女孩儿羞红脸，像手中的套娃一样红。
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格外明媚。
“沫，我喜欢你，你是沫，让我做你的鱼，好不好”
“你干嘛非要说自己是鱼”女孩红着脸，嗔怪他没脸没皮。
“我不管，我就是鱼，和你相濡以沫的鱼，今后你是我的唯一的沫”
“沫，带你去一个地方”
“雨，十八岁生日快乐”
“你居然把我送你的套娃都带过来了”
“因为咱们老的时候要跟他们说话呀”
他抱着她，在教堂的草坪上转了好几个圈，又低头，抵着她的额头吻下去，抬眼时，看着她的眼睛，说“沫，你是草莓味的耶”
“快躲开！”
一声刹车，美好戛然而止，滴答滴答，入目是一片白色。男孩儿右腿骨折，拄着拐杖，却被她的父母拦在门外，只能通过玻璃看着病床上女孩儿苍白的脸，一切都是白色，使女孩儿看起来更加瘦弱了，一旁红色的书包看起来像一块耷拉的旗子，触目惊心。
后来，隔壁的女孩儿一家搬走了，临走时，将一堆杂物丢在门口，脆弱的塑料袋在风中呼呼作响。男孩儿跪在地上，翻着那堆杂物，仿佛在找什么，又没有目的，那是一堆碎了的木头和碎了的月球灯。男孩儿啜泣着，一片片拿出来，手被划破也没觉得疼，“会拼好的，我一定会把他们拼好的”突然，男孩儿破涕为笑“这个娃娃是好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还是好的”
“沫，还记得吗，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个套娃”
“沫，我忘了，你不记得了”
“沫，说好了，等我们没有牙了，就对着套娃讲故事的”
“沫，这个套娃和你一样美，只是她好像有点碎了”
“沫，你还记得我吗”
“沫，你还记得我的吧，你一定记得的”
“沫，你还会回来找我吗”
“沫，我好想你，你呢”
“沫，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沫，如果你想起我，不要责怪我”
“沫，我宁愿你永远不要想起我”
“沫，你真的就这样忘记我吗”
后来的年岁，他们也没能再见面，只听见家里的老人们说起过沫，她过得很好，是啊，只要她好就够了。订婚的那晚，他暗下决心，沫，我该放下了，我要成为一个好丈夫，不能辜负了曼，不能让余生再次陷入悔恨，我该忘记了。小沫，你也该进柜子里了，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小沫，你怎么了”
“小筠，我全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小筠”
“我在”
小筠看着小沫的眼睛，温度灼热了小沫，让她一时没有办法说话，而他看到了小沫脑子里所有的故事。
“……”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小沫，你还好吧”小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安稳“小沫，想要讲出来吗”
“讲出来，我要讲出来”
小雨是个乐天派，他记忆里的故事止于主人十八岁，那天主人打扮了好久好久，十八岁确实很重要呀。可是之后主人很多天都没有回家，等他回来时，拄着拐杖，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小雨关进了书柜。“原来，主人经历过一场如此凄美壮烈的故事，原来我一直错怪主人了”小雨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小筠留在第四层，把主人的故事讲了出来，大家听完之后，都感慨万千。只是，小筠和小沫讲故事的时候，都默契地把小沫第三层的裂缝那一笔省去了。
小沫爬回第四层，看到小筠眼里闪着泪，走过去和他靠在一起。
“小沫，你选择记住哪七件事”
“相遇，表白，两人在教堂，在沫的包里和一堆碎娃娃一起，主人把我捡回来，主人手里握着我心里想着沫的时候”小沫一口气说完。
“怎么是六件事”小筠故意逗她
小沫神色缓和了“你明明知道还问我”
“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还有一件关于你呀”小沫脸又红了
“小沫，对不起，我可能没有办法主动去记关于我们的事了”
“没关系，我记得就好了”
“小傻瓜，我们一起经过的事情，是可以互相记住的啊”
小沫终于展了展笑颜，夜里的烟花一样绚烂。
“小沫，你的故事虽然伤感，却也很美”
小沫慢慢吐出一口气，她今天确实哭得有点累了“那层裂缝也是伤感的，可它美吗”
“我喜欢你，一切我都喜欢，包括那道裂缝，对我来说，它很美很美很美”
“小沫，你的心现在都是红色的”
“是吗，我现在不再是空白了”
“外表的你温柔文静，内心被爱占据，我很想知道其他几层是什么样子的”小筠看着她的眼眸更深了。“你知道吗，那道裂缝只有我知道，反而很开心，因为你的脆弱，你的柔软，只有我知道”
“小筠，今天就当作我的生日吧”
“好啊，小寿星有什么愿望”
“我希望这世间不再有遗憾与别离”
“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至少在我这里”
小沫的眼里再一次闪着光，他们静静地待在一起，直到太阳升起前一刻
那天主人收到一封从老家寄来的信，打开来看到落款，才知道是沫
雨，展信佳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很抱歉，生命快到终点，才有勇气给你写信。这么多年过去，或许你也已经不住那里，可我只能往那儿寄了。
雨，搬家之后的几年，我一直都在空白中度过，我父母说，那时候我经常看着日记本，又哭又笑，是的，那里写满了关于你，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庆幸的是，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比日记本中记录的你还要好。他很爱我，可是几年前，他离开我了，我便替他再看看太阳。
雨，其实我很早就想起你了，可我也知道，我们没有办法回到过去，爱已经留在日记里，我想你也是这样。从前听说你过得很幸福，我也很开心，不再打扰，也无意触碰。如今想来，往事已云淡风轻。
雨，弥留之际写信给你，是想对你道声歉，再道声谢。今生的缘分止于此，如果你还记得我，是我的荣幸，如果不记得，你也是幸运的。
雨，很多年以前，不辞而别，这次，珍重地道别，若有来世我还愿意遇见你，今生我们就此别过，再见。
沫
一纸读罢，他已泪流满面，捧着信的手也微微地颤抖。女主人瞧见了，走过去，瞥见信封上的寄件人处写着“沫”，心里明白了一半，温声道“老头子，怎么了？”主人抬手拿下老花镜，擦去泪，说“她…去世了。”
“哎…人生无常，老头子，想去就去吧，打电话叫川送你去”
主人握着女主人的手，缓缓说“老婆子，你懂我…”主人眼睛里闪着点点泪光。
主人四处打听，赶上了沫的葬礼，在黑白照片前，为她献上一捧腊菊。瞧见父亲神色黯然，眼眶湿润，川道“父亲，这位阿姨对您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以前的邻居，一位故人罢了”
从葬礼回来之后，主人就把小沫从第三层挪到第四层，才有最后遇到小筠的事情。
第五篇
“真是个奇怪的娃娃，本来只有四层，他居然骗大家有五层”
“听说他可以看透别人的想法”
“那还是躲远一点比较好，我可不喜欢被审视”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很多时候，小筠会陷入这样的思想迷宫，他失去了内芯，那个最小的娃娃，那里空空荡荡，不安混乱。
小沫在第三层讲故事，小筠在第四层讲故事的时候，加上了小沫的。大家明白，两个娃娃恋爱了，这也是意料之中。
“小筠，这样我们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就变得好短好短”小沫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落。
“可故事还是要讲啊”
“那我不去第三层了，我想每时每刻都看见你”
“小筠，再讲讲鲲鹏的故事吧”
“你想知道什么”
“明明是鱼，为什么要变成鸟”
“可能因为它向往天空吧”
“向往太阳也说不定呢”
“那嫦娥是因为向往月亮咯”
“谁说得准呢”两个娃娃一起笑出来
“小筠，那你向往什么”
“我向往一切光明”小筠抬头看着月亮，说完又望向小沫。
小沫想起了他的心，那里是一空荡荡，那里说不定昏暗一片，陷入默想。
“小筠，我今天想去第三层讲故事”
“好，我会跟大家解释”小筠眼底说不尽的温柔
“因为喜欢你，温柔的你，闪闪发光的你”
在第三层讲完故事后，小沫悄悄爬上了柜子的第一层。
“请问宓奶奶在吗？”
“小宓，有娃娃找你”
“宓奶奶，我叫小沫，我有事情想要请教您”
“关于心的问题，确实没人比我更懂了”
宓奶奶说，“心分开后送出去，是不能像娃娃一样拼回来的，如果你们分开了，你将痛不欲生，你想好了吗？”
“宓奶奶，那他会痛吗？”
“接受者的痛往往是给予者的千分之一”
“宓奶奶，我们不会分开的”
我希望我的心在他胸腔里跳动，心甘情愿。
“下一个月圆之夜，来找我吧”
望着小沫的背影，宓奶奶叹了口气。
“小宓，她多像年轻时候的你”
“愿她好运”
“小筠，我想把我的心分给你一半”
“不可以，你不可以为我这样做”
“我问过宓奶奶，她说，我可以把心分你一半的”
“小沫，为什么，你又为什么要擅自决定”
“我不希望你的内心处于黑暗，我想给你爱，给你光”
“可是，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不，不够，我们去找宓奶奶吧，求你了”小沫非常急切，眼泪就快掉下来。
小筠实在无法拒绝如此坚定的小沫，他伸出手抱着她，尽可能给她安慰，不舍得看她眼里哪怕一颗眼泪。
他们来到第一层，小沫一层层拿下自己的娃娃，第一层的她安静温柔，第二层的她乐观坚强，第三层的她脆弱柔软，第四层的她任性固执，第五层的她被负面情绪包裹，第六层热情活泼，第七层，那颗心，最小的娃娃。它被分成两半，宓奶奶技术好，小沫一点儿也没觉得疼。
宓奶奶捧着一半的心，交给小筠“以后这就是你的心了，好好对她”
对小筠来说，这是生命里最神圣的时刻之一，温暖向内心汇去，光亮照亮了那处黑暗，爱完完全全填满了，那是小沫的心。
当小沫准备把第二层套上去的时候，第三层的娃娃哭喊着“不要遮住我啊”，第四层娃娃也怂恿她，“他爱你，他不会介意这道裂痕的”
小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小筠爱我，我现在可以不用藏着了。
“小沫，其实我想看看你的第三层”
“小沫，那道裂缝对我来说，很美很美很美”
这些话在小沫脑子里回响，是啊，他不会介意的，如果他介意的话，他是不会说这种话的，想着想着，小沫居然流下了眼泪。
“宓奶奶，第一层第二层的娃娃，可以帮我保管吗，我想我不需要了”
“小沫，如果痛了就回来找我”
她就这样，抛下第一层第二层的娃娃，冲进小筠的怀抱。
“小沫，你怎么脱下第一层第二层了”
“怎么了，你不喜欢了吗”因为那道裂缝，小沫说起话来比较吃力，动作幅度大些，甚至会有些疼。
“不是的，只是太突然了”
“真的吗，即使我变丑了”
“真的，比珍珠还真”小筠轻轻吻了吻小沫的唇
“小筠，我们现在层数一样了”
“可你也只能记住五件事了”
“所以我选择忘掉破碎与分别”
“小筠，你以后可以只讲给我听吗 ”
“可是这会打破规则”
“是不是怕我记不住呀”
“怎么会呢，我相信你”
他们申请不再参加故事会，而是在月光下靠在一起，小筠说，小沫听，小沫也不需要讲故事了。
“小沫，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小筠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我拥有了半颗心，无法再看懂你的故事，三日快到了......”
“你是不是在怪我”
“不是的小沫，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如果再不讲故事，你的记忆就要失去了”
“小沫，把第一层第二层套回来吧”小筠微微蹙着眉。
“你果然还是在乎我的裂缝的”她现在就像个瓷娃娃，脆弱无比，几乎一碰就碎。
“不，不是这样的”小筠无奈
“小筠，心给你，第一层第二层我也脱下了，不够吗”
这般脆弱无助的小沫，让小筠难以招架。
“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连讲话都带着疼痛”小筠抱住她，怀里的娃娃不住地哭泣。
“小筠，你已经有五层了，为什么还要编故事，而不是去记住我呢”
“我们的故事是互相记忆的呀”
“可我选择记住你”
“你的心本来就是我的，不是吗”她没有注意到，气氛在慢慢改变。
“小沫，尽量别再说话了，嘴角会疼的”
小筠是个惆怅客，夜里，他总会默默地想：“小沫，或许我无法接受这样一个脆弱的你，除下善意坚强的外壳后的你。”
他想“于我而言，你是救赎，我们互相弥补着曾经的缺失，可我又如何开口讲出我的不安与无助。”
他想“你流泪的眼睛，阴晴不定，小沫，我爱你，可我能接受第三层的你吗，下一层又是什么样呢”
他想“小沫，你的心在我这里很亮很暖，却始终不属于我，若与你相连的纽带消失，会怎么样呢”
从前，故事会结束之后的许许多多个夜晚，小筠都一个人待着，看着月亮，那黑夜里最亮最亮的光。孤寂、落寞、此情谁诉，旧主人一身清冷的气质显然给了他难以抹去的印记。直到遇见小沫，那洁白的灵魂，清澈的眼神，给他带来慰藉，或许爱可以完完全全照亮整个夜空。
可是，小沫，第三层的你还是曾经的那个你吗，对小筠来说，也许都变了，小沫不再爱笑，也不再跟他讲些天南地北的闲话。小筠再难读懂她，失去参透世界的能力后，他坠入了更深的黑暗，从前那个不安、忧郁、沉寂，胆怯的他卷土重来。
那些困扰小筠的问题和想法，他也没有想明白，黑夜一天天变得更黑，月光下，小沫也很少再笑了，因为嘴会裂着疼。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无法再懂得对方。
最终篇
“我的心不足以照亮你吗”
“可以，但是小沫，我无法再读懂他人，无法读懂你，脆弱的你，拥有裂痕的你”
“从前我想如果我有五层该有多好，可是当我真正拥有，却发现……”
“这对我来说，是另一个深渊……”
“小沫，你在听吗”
小沫一直无言，默然流着泪
“小筠，你不爱我了吧”
“不，小沫，我爱你”
“那应该是你不爱第三层的我了”
“不是这样的……小沫”小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好小沫，只能抱住她，可小沫推开他，哭着跑开，深渊、深渊，这个词快把她烫出洞来，她独坐一夜无话。
第二天，小沫在第三层讲故事，讲到与小筠的故事时，她哭出来。“谢谢你们，我该回去了”说完回到第四层。
“小沫，你回来了”小筠看起来有些憔悴
“小筠，我们分开吧”小沫看起来还是那样脆弱
“小沫，如果你愿意，我尊重你”小筠轻轻吻着那道伤口，眼泪从眼眶滑落脸颊，“小沫，这半颗心我还……”
“我要不回了，送你吧”她挤出一抹笑。
小沫带着青春时沫的特征和记忆，爱便爱得真诚热烈，却又仿佛染上了一丝悲剧色彩，美好而易碎。她不想拿回第一层和第二层，或许是一种证明，接受我，无论花前月下还是跌入尘埃，这是她可爱的倔强，可惜，第三层的小沫，真的是个脆弱的小家伙。
小筠陷入更深的困顿，难以接受无法改变；小沫露出自己的伤口，不再是曾经的模样小沫没有告诉小筠，如果分开她将心痛不已；小筠也没有拒绝接受她的心，即使他一直都知道后果。
“宓奶奶…”
“是小沫呀，怎么了”
“心…痛…”
“过来，好孩子，把第一层第二层套回去吧”
“会好的，都会好的，做自己想做的事，认定了便做下去，错过了也别回头”宓奶奶语重心长地说道，又帮小沫把第一层第二层套回去，“看，多美的套娃，你还是那个美丽的小沫。”
小沫看着小筠向她走来，小沫也定定地看着小筠，初见时月光照在他们身上 。而此刻，周围都是暗淡的，月球灯碎了，星星的光不足以再次将他们点燃。本以为是因为月光明亮，其实，那是因为爱，才让我们在彼此的眼里闪闪发光。
小筠掩了一抹苦笑对她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再见，小沫，你永远是独一无二。”
小沫藏了泪水忍了心痛，说“再见，小筠，你也永远是独一无二”
月亮碎了，可以重回圆满，可是现实往往如同月球灯，碎了就不能拼回来，我们都是月亮，有圆满也有遗憾。
“小沫，月亮圆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看月亮，可以吗”
“小筠，月亮碎的时候，我还会记得我们看月亮的时光”
冥冥之中，曾经那一段过往又刺痛了主人的心，那晚，他梦到了沫，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睡梦中含糊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四十多年了，时隔这么久，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女主人心痛了一下。可她也知道这一切，心想，大概是梦吧。
第二天，女主人准备偷偷把小沫从第四层挪回第三层，“说不在意，还是藏起来，这个老头子啊”
女主人一转头就看到主人站在她身后，“这辈子，遇见你，谢谢你…”主人眼里的涟漪逃出了眼眶。
很久以前，女主人便知道了关于沫和那个叫小沫的套娃的故事，她从未宣之于口，理解、宽容、尊重，爱之深切，相敬如宾。从未说过“我爱你”，可他们也都知道，这份感情从青葱悸动，到旦旦誓言，到责任担当，到琐碎平常，到共担风雨，到相伴到老，早已不是爱情的单纯，而是，一路走来，相互扶持，我们都成了纯良的，诚恳的我们，最好的我们。
小筠变成了五层，他还是那个美好的他，选择记住小沫，留下爱，心依旧被照亮。
小沫的伤口愈合，还是从前美丽的她，记住了小筠，留下爱，心依旧温暖。
因为爱，黑暗会被照亮，伤痕也都会愈合。
爱可以融化冰雪，爱让岁月的空白变得温暖，爱让黎明前的黑夜不再孤单，爱教会我们怎样去爱，爱惊艳了你我的时光，爱也温柔了你我的岁月。
“老头子，这个蓝色套娃里，最小的实心娃娃只有一半了，还是红色的”
“我怎么记得当初没有这个实心娃娃呢”
“你记错了吧”
“该问问小时候的川是这么回事”
我的故事讲完了，但套娃们依旧孜孜不倦地讲着故事，记住那些过往，变成现在的模样，每一晚的月光，照亮他们的天堂。
作者的话
（这篇故事完结于2020年5月2日，初载于我沐攸宁的个人公众号，现在想在简书再整理发一次）
写这个故事，可以理解为治愈系的童话或寓言，至少治愈了自己。
亲密关系建立在占有欲上，有要求有期待，而我们一开始爱的，是对方善意美好的外壳。慢慢地，一层一层拨开后，暴露那个真实的，或阴暗或娇气的内心，就像是套娃。
小沫和小筠便是如此，他们曾经都是残缺的，因为爱而慢慢圆满，只是当初，他们还不知道怎样去爱。后来，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遗憾锁在心里，酿成淡淡美好，终会发现，每一次相遇、相知、擦肩或诀别，都有它的意义。
生命就是，你成为了更好的你，得与失，隐与显便再无挂碍，此心光明，无愧无悔。因为，生命的礼物不是伤痕是风景。
光明，如日如月，一体同源，日显于白昼，月隐于黑夜。太阳，永不破碎，阳光，永远温暖。 2020 12 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