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谣(三)

  清晨,人迹声踏破了昨夜的残雨,水声在空灵安静的山谷里显得分外的响亮。绿林深处有鸟在鸣叫,声音婉转。满山的桂花开的绚烂,香气弥漫在空气里,稍稍醉人。

  就在今天早晨,淅淅沥沥下了有几十天的梅雨,终于彻底停了。

  信陵骑着白马,悠悠的走,马蹄落在山门前的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玥则牵着自己的枣色马,慢慢的步行。她在出了城以后就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骑马了。信陵要下马陪她走,结果被拒绝了。

  眼下,他们正走到寺前,寺前有一堵不高不矮的墙。黄色的底漆之上,写着墨意淋漓的“咫尺西天”四个大字,墨重染处似梅花枝绽,墨淡雅处又好比织梦行云。颇有几分佛性的悠静和安然。

  “这四个字,还真是挺怀念的。”玥在这里驻足,感叹了一声。

  信陵下了马,走到了玥的身边。

  “小时候在这个墙根底下撒尿来着,给老和尚一顿好打。”他嬉笑,把玥也逗笑了。

  “也不知道慧通师傅怎么样了。”玥眯着眼睛把手放到了墙上,一边微笑,一边轻轻的抚摸。

  “不知道。”信陵跑到旁边的草丛里攀折了一枝洁白的杏花,插在了马鞍上。“我这么些年都没有来过这边。”

  “你还真是绝情,都不来看他一下。”

  “他老人家佛法无边,自然长命百岁,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哪里用我来看。”

  “小心眼,你是怨他小时候罚你吧。”

  “哼……哪有。”

  “你们江南人呀,就是小心眼。”

  “喂喂!说我就说我,关江南人屁事啊?!”

  “哈哈!”玥捂着嘴笑了。“还说你不是怨老头儿。”

  “说没怨就没怨。”信陵把目光撇开,不看玥的眼睛了。

  “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玥伸出手,揉了信陵的头发,很用力,把他精心梳绾的发髻都揉歪了。“你个勺子。”

  “嗯?”信陵躲开了玥的手,并没有生气,相反是比较好奇的样子。“勺子是什么意思?”

  “这是胡人话来着。”玥吐了吐舌头。“在那边待的时间长了,不小心就冒出来了。”

  “所以是什么意思?”

  “其实就是傻子的意思啦。”

  “我……”

  信陵正要接着说话,忽然,寺里传来了悠长的钟声。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发声。

  这阵苍凉的钟声惊起了一群白鸟,鸣叫着飞入了寺前的飞来峰,伴随着含糊不清的药师佛心咒,在清晨的空气里飞了好远好远。

  “和小时候一样啊,真的。”玥一脚踢飞了面前的一个小石子,那小石子落在积水的坑洼里,激起层层的涟漪。

  “又不知道哪个冤大头病了,来求这群秃驴。”信陵苦笑了一下,把马栓到了树上。“咱们还是先进去吧。”

  “好。”玥对着鸟飞去的方向多看了几眼,走向了山门。

  信陵跟了上去。

  “不栓马吗?”

  “军马,不会跟别人走的。”

  “哦。”

  话语间,已经进了寺门。

  刚刚进寺,最先看见的就是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多年不见,还是笑得那般坦然随心。让人心安。

  “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佛……”玥抖出了藏在袖中的佛珠,缓缓转动了起来。

  突然,从弥勒佛座后传来了唱歌的声音。

  “世间冷暖,哪有痕迹可寻?不过是花开无声,雪融无痕。落不尽的冷清。

  虽有春回万里,它花灼灼遍天地。而我自荼蘼,又把一捧悲欢离合说与谁人听?

    不过是顾影自怜,金钿折尽。它烂漫,便自让它烂漫去。我离了这尘世枝头,自成一钵,无欢无喜不温不火不羞不燥绝世泥。再护花,虽不显,也不需惧恐那颜色衰老风华去。倒清净。离了无边苦海,真欢喜。”

  信陵下意识的皱了眉。

  因为这是那个老秃驴的声音。

  “师傅,是你吗?”玥远远的喊。

  “不是!”随着声音,弥勒佛座后,施施然走出了一位身披金缕袈裟的白须老僧。眯着眼睛,笑得十分欢喜。

  “丫头小子,你们可终于来看我来了,有良心!”

  “师傅说得哪里话。”玥抿了抿嘴,看来是真的挺开心。

  信陵别过头,没有接他的茬。

  “小子,你说师傅这个词儿怎么样?”慧通师傅大步走到了信陵身边,一掌拍到了信陵的肩膀上。

  “嘶……”信陵感觉自己半边身子都塌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了。

  “嗯,我也觉得挺不错的。哈哈哈!”慧通师傅又一次仰天长笑。

  “老王八你……”

  慧通师傅又加了几分力气,再一次拍了下来。

  “啊!”信陵话说一半,把下半截话直接吞回了肚子里。

  “师傅。”玥走过来,拉了拉慧通老头的袈裟袖子。“我……”

  “唉,小玥。来来来,让师傅看一下。”慧通放过了信陵,又把注意力放到了玥那里,生生把玥的后面的话给怼了回去。只剩下了信陵一个人,在原地呲牙咧嘴。

  和小时候真的几乎一模一样。

  还记得当年,信陵和玥一起被各自的父母放进灵隐寺,和和尚们生活了三年。为的是陶养情操,以免日后跋扈纨绔。佛悄然间就在玥的心里留下了种子,并在多年后的今天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巨树。而灵隐寺留给信陵的记忆却只有这个又不讲理又马眼小的混蛋老头,除了念经以外就只有欺负他一个爱好。对玥温柔的像村头的老大爷,对他却像个老神经病。

  “哦……还愿来了呀。”

    就在信陵呲牙咧嘴的这段时间,慧通就已经和玥聊了一会儿,也搞明白了玥是来做什么的了。

  “那就来大雄宝殿吧。”老头手一挥,示意玥和信陵跟上。

  “你当时许的什么愿?”一边走,信陵一边问。

  “我是出塞前来这里的。”玥又转起了佛珠。“我知道出塞必犯杀生戒,所以来这里,许愿佛祖宽恕。”

  “你觉得会有用吗?佛也不过是超脱的人罢了。”

  “不知道,况且有用没有用并不重要。”玥苦笑了一下。“能让我心安就好。”

  “好吧。”

  “咯吱……”

  这是大雄宝殿开门的声音,看起来瘦弱的慧通老头一个人徒手就打开了五六米高的厚实木门。

  木门里,是如来佛祖的峥嵘宝像,面容慈悲,一尘不染。

  周围,观自在世音菩萨和地藏王菩萨整齐分陈,其他还有各色罗汉、修罗,造像精细,真的好似诸天神佛入殿一般。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摩诃萨。”老头和玥同时弯腰,然后跪拜焚香,颂菩萨名。

  片刻之后,慧通老头先站了起来,玥却仍跪在蒲团上。

  “辛寅年二月廿七,佛门弟子刘氏云月还愿摩诃灵隐!”老头敲响了半人大的黄花梨木木鱼。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好似秘藏。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玥转动起了佛珠,念颂起了地藏王菩萨箴言。“人生一世,如梦幻泡影。像为心造,变幻无形。且众生苦短,万物轮回。生死有数,存亡皆理。善人隐匿,恶人正法。善为恶行,到时方定。玥犯杀生戒,罪孽重矣,求得摩诃菩提,释罪免刑……”

  这是很长的一段佛告,玥一边念,慧通师傅就一边敲击木鱼。声音在大雄宝殿里回荡,好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般。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忽然,玥的佛珠崩断了。小小的颗粒掉落在地上,却好像活物一样全部滚到了慧通师傅的脚下。

  “停吧,佛已然谅解了。”慧通师傅他小心的捡起了这些珠子,告诉玥可以停了。

  玥停止了念诵声。

  殿内猛的安静了下来。一时间,似乎连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咚,咚……”突然,有一阵声响从殿外传了进来。在此时安静的空间里,简直是振聋发聩。

  “这是,什么声音?”信陵疑惑的问。

  “花。”玥把手长长的合十。“是花落声。”

  接着,有两行清泪猛的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呆呆的悬挂在下颚,却没有一点要落下的意思。她的身体先是抖动了两下,然后终于剧烈的抽搐了起来。

  “你这一世,注定是要犯杀戒的。”慧通师傅低垂了眼眉,不去看玥的脸,似是不忍。“这是你前世的因果,难逃啊。”

  他叹息了一声,抖了抖袈裟,飘飘然的去了。

  “菩提子,我替你种下。那花,一瓣便是一人。”老头不回头,一边言语,一边走远了。

  信陵想去拉玥起来,但是又觉得不太合适。几番犹豫,终于还是没有动。

  踟蹰之中,他无意间看了看殿外。

  于是猛然呆住了。

  这灵隐寺前飞来峰,整山的各色花,居然在一瞬间凋零了。飞雪般的花瓣带着花香,好似垂死的蝴蝶一样,纷纷飞入了禅院,在殿前铺出厚厚的一层。此时已是正午,春日的阳光普照在这些花瓣之上,真好似一场盛大的葬礼。

  信陵猛然想起了慧通的话。

  那花,一瓣。便是……一人?

  他转过头盯着玥小小的身躯,彻底的呆滞了。

  忆起常常行走丝路的商贾风传,一年前,吐火罗往复三叛,官军三平。当朝天子亲自下令,命夷族。边军遂屠灭吐火罗五万九千六百户,十五万六千七十一口。而据说当时的统帅便是一员女将。

  他真的没有想到,那人居然是玥。

  怪不得,她要回来灵隐寺还愿。

  有一阵风吹起了院中的花,片刻后,又好像雪一样簌簌的落下。

  信陵拈了一瓣在指尖,打了一个冷战。

  那老秃驴其实什么都知道,他果然是一代高僧。

  “世间冷暖,哪有痕迹可寻?不过是花开无声,雪融无痕。落不尽的冷清。

  虽有春回万里,它花灼灼遍天地。而我自荼蘼,又把一捧悲欢离合说与谁人听?

  不过是顾影自怜,金钿折尽。它烂漫,便自让它烂漫去。我离了这尘世枝头,自成一钵,无欢无喜不温不火不羞不燥绝世泥。再护花,虽不显。也亦不需惧恐那颜色衰老风华去。倒清净。离了无边苦海,真欢喜。”

  “真欢喜……”信陵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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