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离开的那日正是我的生辰。
苏园里门庭若市,酒宴上觥筹交错直闹到半夜,推杯换盏间,饶是我酒量颇好也已微醺。
娘扶着我回到房间,褪去外衫,盖上清凉的薄被,抚着我腕上殷红的胎记,轻轻柔柔。良久,我听到了几不可闻的叹息。原以为会彻夜失眠,不想刚阖上眼便沉沉睡去。
1
“苏园”是锦水镇最有名气的歌舞坊,一直由我娘一人打理。自两年前我及笈之后,便拨了一半事务给我。
近日,坊中想聘一位技艺高超的琴师,一时间自荐之人众多。可惜听了两日并无收获,不是技艺欠佳,便是情韵不足,总归差些味道。
黄昏将至,我揉着酸痛的额角,心里有些烦躁。沈修便是在这时由小丫头引着来到厅前。极力忍下不耐的情绪望向他,青衣落拓,身姿清雅,一把古琴抱在怀中。没有言语,只屈膝坐下,将琴横于桌上。但见他十指翻飞,迅捷如电,琴音高亢激昂,乘破竹之势瞬间盈满厅间。
竟是一首破阵曲!不同于坊间惯用曲调的婉转缠绵,却直抵人心。
明明是极快的曲子,可他弹奏的云淡风轻,肆意洒脱,既不匆忙慌乱,也不咄咄逼人。一曲终了满室寂静,无疑,他是最适合“苏园”的琴师。
2
沈修沉默寡言,每日只是弹琴填曲。除了同舞者乐师们商讨韵律节奏外,并不与坊中其他人来往。
他的曲风或明朗轻快,或气势滂沱。我们把他当日演奏的破阵曲重新改编,让最优秀的舞者手持双剑相应和,这一舞,少了平日柔软曼妙的温情,多了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对于宾客来说无疑是新鲜的,这场演出掌声雷动,满座皆惊。
熟络之后我们之间的交流也逐渐增多,沈修面上虽清冷却并不孤傲,很好相处。我们谈琴曲,谈舞蹈,谈锦水镇的风土人情。他来自北方,他说北方的天空是高远苍茫的,不同于江南的烟雨濛濛。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带有一丝怀念,我几次想问他为何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但是终究没有开口。
3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上元节到了。我处理好当日的事务,做了些交代,便拉了沈修去赏灯。一年一度的灯会热闹非凡,彩灯无数,烛影摇动,水波潋滟间,游船点点,朦胧水汽将眼前景致凝固成一袭风烟,袅袅而去……
我玩的尽兴,吃的开怀。直到肚子滚圆才提了两盏河灯向沈修走去,他依旧沉默寡言,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兴致。
我递给他一支笔,示意他在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他只是笑笑,摇了摇头。我“切”了一声,也不理他,暗暗琢磨写些什么为好。
偷偷的,我瞥了他一眼。沈修的背影浸染于月光中,挺拔、清冷,这是一个安静的男子,有着一张清俊的面容。心,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一股温柔的情绪如水面涟漪般层层漾开。
“但愿人长久”,河灯被我推入水中,越来越远。
4
与沈修相处越久,对他的爱恋就越深,我曾听他弹过一首曲子,琴声流转舒缓,悠扬委婉,明明并不凄切,听后却让人唏嘘。我好奇追问,只是并未得到答案,只记得那日的沈修站在后院天井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落寞。
我想,他身上必定有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去,不论表面怎样云淡风轻,心中都有一段不可触碰的断壁残垣。我心疼他,这样的男子在多年前必定是风光霁月,肆意洒脱的。可是我不能开启他尘封的过去,只能期盼时间的洪流冲淡他心头的苦涩,幸而,我可以陪在他的身边,幸而,我们有的是时间。可同时,心中也隐隐不安,这种情绪虽不浓烈却挥之不去。
5
一日午后,我正在休息,听门人来报,有一位姑娘想要见沈修。我皱了皱眉,随他来到院外。女子身量不高,身材窈窕,气质高贵脱俗。
“姑娘要见沈乐师?”
“是的,听闻苏园沈乐师善作曲,技艺高超,不知可否一见。”不知为何,我心内不愿让他与沈修相见,便开口回绝:“沈乐师尚在练曲,不便相见,若姑娘喜欢听琴,晚上可来苏园,定当好生招待。”
第二日,她还是来了。我还未言,她泫然欲泣,只求让她见一见沈修,只要一面。我踌躇再三,终究不忍拒绝。
带着她向沈修住处走去,这一路竟走得十分艰难,心里慌乱不已,仿佛要失掉什么。隐隐听到了悦耳的琴声,院中人的身影逐渐清晰。
“沈,沈修!”是女子哽咽的声音。琴声戛然而止,沈修猛的抬头,我从他眼中看到了震惊,激动,还有,浓烈的爱。心,在一瞬间坠落,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告诉我,结束了。
6
京师程家是出了名的大户人家,自婉心的祖父起便一直专为朝廷采办茶叶,几十年间风光无限,荣耀满门。婉心自幼聪慧过人,又生的容貌秀丽,因此颇受宠爱。那年,她与程府乐师沈修相恋,程家知晓雷霆大发,将沈修辞出府内,沈修自此音信全无。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程家树大招风,受小人诬陷,几年间家中男丁悉数入狱,家族自此衰败。沈修得知此事,曾去程府打探,可是只剩下陋室空堂。听闻皇上终是念及旧情,并未为难家中女眷。沈修知道婉心祖籍锦水,便一路南下,栖身舞坊,以求再次相遇。
沈修长长吁出一口气,望向婉心,两人相视而笑。所有辛酸凄苦,爱而不得,相思相念终于结束,他们用坚定不移的信念,向上天要来了半生圆满。我默默得饮下盏中残茶,忽然不知道该不该怨恨。
7
傍晚时分,娘叩开了我的房门。
她端坐桌前:“珞珞,煮一壶茶吧,为娘与你说一说话。”我应了声“是”,净了手端来茶具。烧水,洗茶,洗杯,一切做的有条不紊。
娘持起一杯品了品,眼中含笑道:“清润甘香,珞珞的茶艺精进不少。”一杯饮尽,她缓缓放下茶杯,叹了口气:“他们怕是要离开了。”
我动了动唇,没有出声,只将头靠在了她的肩上。娘的声音带着几分苦涩:“当年我与你爹相识在这舞坊,本以为缘分天定,可叹形式所迫,纵然情深,可奈缘浅,终是无法相守相伴,而你与沈修情缘具薄,况且他已有今生所念,你们又怎么会有结果。”我只觉得眼中有泪滑落,娘的话,句句灼心。
良久,头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这世间的情爱啊,看似美好,其实让人心力交瘁,所幸你们相识不长,早早忘了吧。”可是怎么忘得掉呢,有的人就像命中的劫数,无须长久相处,只要遇到便会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8
沈修还是离开了,临行前送我一本琴谱作为生辰贺礼。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像极了我们初见时的黄昏,只是这次,他身边已有佳人相伴。
“苏园”每日依旧宾客盈门,丝竹管弦之音不绝于耳。偶然有人问起琴师沈修,在得知原因后也都不甚在意,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从前。只有我自己知道沈修的离开意味着什么。
这便是,我短暂爱恋的最终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