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端午,春天像一阵风般彻底过去了,端午也是最后一个小长假,漫漫夏日,无所寄托,长假中我和董小可碰面,很久没见到她,不知道她最近都还好不好,宗林也早起去加班,送我过去到浦西,结果碰到出城高峰,所有的浦东人都往浦西赶,路上把所有的话题都说了两遍,宗林突然问我,董小可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不知道,应该还可以吧,等一下就知道了。
我和董小可是隔壁邻居,她妈妈和我妈妈是同事,我们幼儿园就认识了,后来我们先搬家,没有在一起念小学,小升初的时候又一起考上市重点中学同班七年,直到高中毕业。当我对爱情的所有幻想都停留在电视剧上的时候,小可已经和老弄堂里的哥哥开始暧昧,那时候流行交换日记,我们共同有一本红色的日记本,每天归一个人带回家写,第二天交给另一个人。我写的都是鸡毛蒜皮的黎明上电视的事儿,小可写的都是那大哥哥的事情了,抄写各种歌词,男孩名字叫杨树,比我们大一岁,房子在小可家对面,临马路,杨树的舅舅舅妈住楼下,杨树和舅妈的儿子住楼上,杨树的爸妈还在江西知青没有回来。这边,董小可和爸爸妈妈住阁楼,叔叔婶婶堂弟一家住一楼,一楼还有一个亭子间住了小可的爷爷奶奶。到了夏天,大家都把圆桌摆出来在露天吃晚饭,大人们聊天开玩笑,青春期的杨树董小可闷头吃饭,拿眼睛偷瞟对方。
高二的时候,董小可已经和杨树牵手,晚上偷偷出来在路灯下亲吻,杨树读书很不好,常常挨揍,董小可在家的时候一听到对面杨树舅妈高八度的尖叫声就心惊肉跳,趴在自家窗口奋力看对面家里的动静,但是往往最后看到的是杨树突然冲出来朝弄堂口气愤的走去,舅妈追出来拿着铲子锅盆张嘴大骂,极其难听。
几天以后杨树才从外面回来,等待他消息的那几天,那日记本就全是吧嗒吧嗒的泪渍,把所有的气话恼怒都模糊花了。我们高二下半学期有一次去南京秋游,从上海去南京还要坐五小时的火车,董小可路上拿出一封信,我坐在她对面,不敢问她是谁写的,车子摇摇晃晃,大家都在微微颤抖前行,小可默默的看完信,打开窗,把信撕成一条一条,扔了出去。
年少时有很多镜头打开了我对爱情的幻想,比如董小可坐在我对面流眼泪,纸片飞出窗外飘飘荡荡,然后她倚着车窗痛苦万分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幕好像就在昨天,比电影还要电影。
杨树因为在技校里交了坏朋友,偷东西,抽烟,坏事干尽,舅舅舅妈实在不堪仍受,把杨树送回了江西父母那里,那火车上的信,是一封临走的诀别信,叫小可好好读书,他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他跟他的哥们说家里隔壁那个市三女中的高材生喜欢他,他哥们全部不相信,于是他晚上带她到路灯下,亲她,他哥们每个人输给杨树十块钱。
这封信让董小可更加奋发的读书,我两直升进了重点大学,不在同一个系,后来我继续念研究生,外向开朗的她本科毕业找了一份很好的外企工作,有空,便会周末到学校来,请我去对面的避风塘吃个饭,讲一讲最近的近况。那时候我的男朋友也在读研究生,但是见了几次面就受不了董小可的脾气,怎么说呢,工作了以后的小可有了社会经验后说话更加直接,有时候跟你熟了乱开玩笑,但是会让人觉得接受不了。
觉得这女孩过于真实和敏感。
工作一年董小可网恋了,对方是一个北京人,在日本留过学,回国以后接一些日语翻译的活儿,她们在一个留学生论坛里互相评论认识了,交换了qq,开始了天南地北的聊天,然后发现自己无意识的就是上线,聊到半夜,下班了继续聊,变成了一种精神寄托。网恋就是这样的,你连对方的面也没见过,但是对方真实的在乎你,你也在乎他,在所剩无几的空中相会的时候能够心灵交通,而不用关心柴米油盐酱醋茶。2003年夏天,北京人到上海来看她,两个人开了房,董小可失去了她的第一次,流了很多很多血,很痛,她告诉我,真的很痛,我们换了很多种姿势,但是我还是很痛,他痛苦的把头往墙上撞。
北京人三天以后回去了,走的时候,因为摩擦太多膝盖已经红肿到无法弯曲,我陪小可去买了毓婷,半个月后,接到她电话,例假没有准时来,怕是怀孕了。她自己找了一个高档的私人医院,我陪她一起去,果然怀孕了,因为发现的早,可以药物流产。
到了约定去医院的日子,我前一天紧张的一夜没睡好,那时候网络根本还不发达,没有度娘可以让你了解一切,我们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到了医院,医生给小可吃了药,叫我们在外面等,三小时以后肚子疼再看医生。我们就在外面等了三个小时,没有任何动静,医生看了,说你到处走动一下,这孩子命硬。董小可就在等候区来回的踱步,我带去的书都看完了,我们就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小可试图跳了几下,跳来跳去的时候还在笑,问我,这样跳来跳去,孩子就可以跳没了吗?到了五点,我们都急了,医生说,你这不行了,直接推手术室。
董小可进去的时候,我在外面的走廊里绝望的等待,五点钟太阳无力的照射在斑驳的墙上,昏昏沉沉,带着一天散不去的热气,我想给男朋友打个电话,但是又能说什么呢,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四十五分钟后还没什么动静,我过去问护士刚刚进去的女孩怎么样了,护士平静地说,刚好,已经送到那边休息室了。
我飞速跑进休息室,小可在那儿昏睡着,护士说,再过十分钟麻药过去,你把她叫醒,对了,这是她的包,看看她带了卫生巾没有,没有的话你下去买点,在买点塑料袋,垫在屁股下面,别把我们床单都弄脏了。
我用五十米冲刺的速度下去在街对面的便利店里买了卫生巾,一包一次性桌布。
小可,小可,小可,你醒醒。
小可睁开眼睛,看着我,那眼神在问,是弄好了吗?
好了,小可,都好了,你觉得不舒服吗?
小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把我憋了一天的眼泪都弄决堤了,我抱着她的头安慰她,都好了都好了,没事了,别哭了,都好了你看,快,去厕所把卫生巾换上去,我铺一下塑料布。小可站起来的时候,屁股上已经是一滩乌黑的血渍。
她躺下来,靠在枕头上,变成静静的哭泣,我在床边坐着,心里绞痛似的难受,六点多医生过来探视,跟我们说,好了,收拾好可以回家了。
小可,你跟那个北京人说过没?
我说过,但是他不信。
一年后,北京人认识了一个日本女人,结婚以后,去了日本过吃软饭的生活,还跟董小可保持着邮件来往。董小可有一次去大阪出差,给他发了一个邮件,彼此约定了在一个桥上碰头,但是只有半小时的空档时间,那时候手机在国外还不能打电话,说不定也见不着,董小可想。在同事血拼的间隙,董小可冲过去站在桥上等他,远远的,北京人走来了,两人淡淡的寒暄几句,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我有一次和董小可打车,车上传来那首"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前奏一起,小可就哭了,看着窗外一句话不说,我的心也跟着一揪,害我以后每次听到这首歌,“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留下这个结局让我承受”,我一听也特受不了。
董小可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她从不因为这些事情把自己搞的悲悲戚戚,在遇到感情受挫的时候是很痛苦的,其实没有可以形容之的语言,只有等过去了,回头看看觉得自己能自愈真是奇迹,疗伤的过程无法与他人说,一说就觉得多余,熬过一宿一宿的无眠之夜,就如同割开一道口子,细流总要慢慢流干,封上。岁月的磨练让她带着男人所向往的神秘感和成熟魅力,终于能自由如风地寻求她眼中至纯炽热的爱情,保护自己不再那么容易受伤。
转眼都到了三十五了,董小可是个彻底的不婚主义者,只有我知道,因为十年前的流产的事情,她怀孕不易,所以她对家庭没有那么多期望,在这十年中,固定的男友也有过一两个,但是总是三年内激情不在,又遇到其他追求者,董小可便提出分手了。
她仿佛就是不能接受感情会变平淡这个事实,也害怕到了四十岁,女人是否还能一直谈恋爱?她和她客户的老总谈起了柏拉图,老总有老婆,没有孩子,但是和老婆关系不好,属于貌合神离那种,但是和董小可聊得来,两人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于是两人经常一起约会吃饭,老总略有文采,常给小可写肉麻的情话,自从知道小可也对老总有感觉之后,愈加一发不可收拾。但是,没有扑倒,老总明确的说,不可能离婚,我们过一天,算一天吧。这不符合你董小可的风格啊。董小可说,你们懂什么,我们这是精神恋爱,扑倒了就不好玩了。
我叹了口气,我觉得凭着我和她三十年的知根知底,爱上了肯定是要独占,到最后又要两败俱伤。我心里真是很担心。直到有一天,董小可打电话给我说,水罐水罐,你知道么,我们以前小区的那个弄堂,一起长大的那些孩子,不知道是谁牵的头,陆陆续续联系到了很多以前一起玩的小伙伴,创建了一个微信群,大家都还活得有模有样,我们下周还要一起吃火锅。
吃完火锅,董小可告诉我们,她小时候暗恋的那个哥哥也来了。往群里贴了一张新鲜出炉的集体照。
我说,别说了,照片里中年大肚腩一个,孩子还有俩要把屎把尿,无趣到死。
你错了,人家还是当年那么帅,风流倜傥,关键,他们还跟我说,他还单身!
这下好了,空气里弥漫了求爱的味道。董小可,你的柏拉图呢?
小肥羊聚餐后,董小可和杨树互相留了手机,杨树跟董小可说,有空去你上班的地方看你。
我们都当杨树随便说说,但是真的杨树到陆家嘴约董小可吃饭,在饭桌上,董小可问他这十几年都在做什么。杨树说,回到九江以后就一直在社会上混,老爸给介绍了一些临时工,做了几年理发店的学徒,有一次不小心把一个客人的脑袋戳了个洞,被老板用棒子打出来,工资都没给足,然后做了一阵子保安,直到通宵打牌大白天当班的时候打瞌睡被大领导视察的时候逮个正着,然后再次无业晃荡,摆过地摊,也给人装修队打打散工,装修队那时候,人们的防范心里还没有那么强,靠着吃回扣和偷工减料总算是有了点积蓄,准备在上海买房,把爸妈也都接回上海养老,谈了个女朋友,江西人,两个人先回到上海,想着一大把钱先扔进去买房子太亏,于是决定做小生意先,一开始生意还不错,没过多久门口那条马路要拓宽,租的店面要拆了,又开不下去,到处送礼托关系再搞个店面却没成功,女朋友卷走剩下的十二万块钱,在一个半夜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为此得了轻微的抑郁症,又回到九江养病,我爸被我气得半死,老了不能像别的知青那样回上海享福,还得继续照顾我,等我身体好些了,受不了我爸整天唠叨,吵了一架,再次晃荡到上海,做了很多种工作,没有一个超过一年,有时候靠嘴皮子,有时候靠兄弟接济,有时候帮人家跑跑快递,专门从浦东机场拿快件,逃票坐地铁送到陆家嘴的办公楼。哎,我跑陆家嘴那时候,怎么就没见着你呐?
这些经历说完,已经两个小时过去,杨树问,这些年你在忙什么?我记得你小时候可乖了。
董小可说,跟你的经历的比,我的也许就几句话,读初中,直升本校高中,直升大学,毕业了以后在这个公司工作,今年已经是第十四个年头。
哇,你还是大学生啊!杨树充满敬佩。那你结婚了吗?
董小可大笑,没有没有,我是大龄黄金剩女。
怎么可能?
两个人大笑了起来,小可觉得心里泛起一阵苦涩,杨树的经历是表面上的血雨腥风十几载,但是自己的故事却是风平浪静下面的漩涡暗涌,一路惊险只有自己知道。
真的不骗你,反正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剩下来了,也不是没有过,就是都没有好结果。
一二来去两人就经常约吃饭了。我们劝董小可要谨慎和杨树谈恋爱,我说你到现在,连他干的是什么工作都不知道,两个人背景相差太大,可是董小可不听劝,有一天,吃完饭两人沿着下过雨的小马路走回家,巷子里都是噔噔噔的高跟鞋回音,董小可跟杨树说,当年看了他的信,伤透了心。
杨树说,什么信?我不记得我写信给你了。
董小可懵了,可不是有一封,我有一天回家放在书桌上的,那时候你快要回江西,还是我妈跟我说你要走了,说走得太急,只留下一封信。董小可把新的内容按照模糊的记忆描述了一遍。
杨树听完,叹了口气,小可,的的确确,这真不是我这样文化水平的人写得出来的,信里的内容也完全是诬蔑,那时候你在我心里,是一抬头那个永远在做功课的女孩,我们在楼下叫你,你把头伸出窗外,一看是我,脸就唰的一下通红,我就从他们那里赢点钱。跟你开玩笑,仅此一次而已。但是那次被你妈发现了,去舅妈那里狠狠地告了一状,用了世界上各种恶毒的语言,说我攀高枝,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我什么都不学好,就只会把你往火坑里推,最后,我不怕你现在知道,我打了你妈一巴掌。
你妈气到发抖,我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就给你妈拼命道歉,但是你妈根本不听,在我家大吵大闹,说要打110报警,我舅妈在边上看到要报警,也怕了,跟你妈保证说我马上就要被送回江西了,保证不会再做坏事了,而且当着你妈的面,拨通了我爸江西家里的电话,叫我爸保证明天就去火车站买火车票,把我接回去了。哼,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我舅妈真是会演,她是捞到了一个大便宜,把我送走了。
我爸晚上又单独给我打了电话,叫我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回去,那时候我本来不想回江西,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还能跟你好下去,但是我把你妈得罪成那样,我突然觉得很绝望,我觉得肯定没戏了,我舅妈在边上说,董小可自己要是知道了,肯定恨死你了,你都打她亲妈。
于是,我想我还是回江西了。第二天见到你去上学,我又后悔了,于是偷偷把江西的地址写下来,拜托我一好哥们下次看到你的时候,偷偷塞给你。
反正是有人捏造了那封信,你要知道我的语文水平,真是写超过十句话就要我命了。我也给你写过信,但是也没有回过,哎,是不是你妈都给截下来了?我还打过一次电话呢,听到你妈的声音吓得赶紧挂了。
董小可听完,哭了,晶莹的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杨树用手把眼泪擦干,牵起董小可的手,开了房。黑夜里,杨树牵着小可的手,俯首说,小可,我喜欢你,我可喜欢你了,你不要离开我。小可想起过去经历的种种,如果他是我的心结,白衬衣飘飘的年代匆匆一面,而如今三餐飘泊混混度日,英气堆在肚腩上;那么我也是他的心结,会念书会考试的乖乖女,如今十年寒窗读进屁眼,纯洁都揉在皱纹里。
我们都知道董小可并没有相信杨树胡编乱造的故事,大家毕竟都不是十八岁的青春少男少女了。贾蛋听完以后说,小可,我觉得这个杨树来者不善,你又多情的够可以,这也许只是两分钟热度。
刑老师说,贾蛋,怎么可能只有两分钟,我觉得这种旷世虐恋应该是持续四十分钟。
邢老师又把话题往下流里带了。
两人还算真的在一起了一段时间,久了,矛盾频生,董小可没法长住在杨树老房子里,上个厕所要走三分钟,她晚上或者早上要和美国人开会,开电话会议整幢石库门都参加了;杨树也没法住在董小可家,受不了东西摆放整齐又都不是自己的,那些高档餐厅杨树也吃不惯,动不动就会跟服务员吵起来,董小可很无语,每次解围叫服务员走,杨树就说,你别宠着他们,我干过这行,这些人可坏了,然后为了餐后到底是送西瓜还是送甘蔗,跟人家计较半天。出来的时候杨树抽烟,跟小可说,下次别来吃这样的一本正经的餐厅,我带你去我常去的。路边吃热气羊肉的,摊位摆在临街,边上穿着睡衣的大叔走来走去,拖鞋扒拉扒拉脚翘在板凳上臭气熏天。
他们是很相爱,是真心的喜欢对方这个人,只是光有爱情,没法过日子。起码在三十五岁以后。
但是,断又断不了,最后他们就剩下两件共同的爱好,大马路上散步,和做爱。寂寞的时候,互相发个信息,去开房,无声的做爱,然后苦恼的分开。这种感受没法说破,杨树知道我和董小可特别好,从她手机里找到我的电话号码,把我约出来,在我公司下面的星巴克喝了一倍咖啡,他问我,董小可到底喜欢他么?那天杨树买了戒指,试图晚上要求婚。我吓了一跳,觉得这太过于冲动,劝他不要急着说结婚这事情,小可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对结婚这回事情不感冒,你想要用这个拴住她,不可能。
碍于情面,很多话我没有很直接的跟杨树说,董小可早就跟我们感叹过,她的心结已经解开了,享受杨树对她的崇拜和痴迷,但是也深知不可能为了杨树回去过苦日子。
我就见过杨树这一面,这个男人和小可一样,有一种岁月侵蚀不了的单纯,这和经历背景读书贫富都无关的一种气质,一看就是感情来得比较强烈的那种。出于个人好奇,我问杨树,那封信的故事是不是你编的?
杨树说,当然不是,我是真的很喜欢她,喜欢了十几年了。
我心里一惊,可惜,这迟来的故事,小可已经不再相信了。
果然,董小可对结婚不置可否,杨树发火了,这突破了他的底线,你他妈那些白领鸡巴就那么好吗?
董小可扇了杨书一巴掌,你说话放尊重点。
这个为爱而生的女子,终于筛除了那些带来短暂欢愉的山盟海誓,学会了保护自己,用残酷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