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1年初的冬天，我在纽约的地下铁吟诵诗篇。

别误会。之所以这么做，只因被吓到了。

事发周末，万物安好。我初到纽约，第一站就去了华尔街。拍够相片后，我准备搭地铁离开。周末的华尔街站旅客出奇寥落，站台上几乎找不见什么人。

我就这么一个人在黑黢黢的车站等着，低头看铁轨旁边的垃圾。纽约地铁大概是我见过最脏最不讲究的轨道交通了。回想起来，我在另一个车站似乎还看见过耗子呢。那时候，我完全地惊呆了。

高挑靓丽的纽约啊，你的脚居然这么脏。

我把视线移回站台。水泥做的楼梯毫无美感，旁边一张长椅堆满东西，用一张破毛毡草草盖着。整个车站怎么看都不顺眼。

我低头摆弄手机游戏，耳畔的冷空气没有一丝声音。玩着玩着我突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概又是耗子来了吧。

不过感觉有点不像。那响动，应该是从站台某处传来的。而且，好像离我挺近。

我顿时心头一紧。妈呀，我可怕耗子了。

这时候，那声音又响起来了。窸窸，窣窣。嗯，是有什么东西在动，但应该不是耗子。

我好奇地张望着。很快，我便看到了自己毕生难忘的场景。

椅子上的那块毛毡动起来了。那毡子里面，正睡着一个流浪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一刻，这句耳熟能详的诗，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

一月份的纽约，气温和东北一样低。地铁站里也没开什么暖气，在这里裹着毡子睡觉，感受可想而知。

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列车已停在了站台上。我踏进车厢，眼睛却始终没离开那毡子。

他到底还要在这里睡多久呢？

谁知道。等车这段时间里，一个工作人员都没见到过。

02

2011年初的冬天，我在帝国大厦的天台绽开笑颜。

登上天台的一刻，眼前的美景令人窒息。蓝天之下，狭长的曼哈顿岛绵延伸向远方的汪洋。岛上密密麻麻都是筷子样的高楼，仿佛是巨人集结成的盛大方阵。

这是专属于纽约的都市风情。她实打实地告诉你，人类改造世界的力量何其伟大。眼前一切的宏伟与雄奇，全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一手缔造的。

岛屿尽头的对岸，就是自由女神像。那是美国的标志，更是无数人魂牵梦绕的地方。我想起自己超爱的一部片子，《海上钢琴师》。那里面有段关于自由女神的情节，既有趣，又难忘。

片子里，男主角是个技艺卓绝的钢琴师，最爱到三等船舱给乘客弹琴。乘客们极爱他的演奏，听了一首又一首。

然而，当有乘客看到自由女神像，激动地高喊“美国”时，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地冲出船舱，只留钢琴师一人眉目惆怅。

到了纽约，就是到了梦想的彼岸了。比起梦想，再美妙的音乐也微不足道。

多少年了，一代代移民前赴后继地赶到这里。即便现在，这里依旧是“世界的十字路口”——没办法，这个城市的名字，始终和梦想融为一体。

我感慨着，任由思绪飘游。突然间，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我的肩膀。

“嘿，帮我们拍个照好不好？”一对意大利来的小夫妻，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接过相机。小两口第一次来纽约，满脸都是兴奋。本以为拍一张足矣，谁知两个活宝欢蹦乱跳，一口气摆了好几个姿势，连旁人都为之侧目。

看着他们这略显滑稽的兴奋劲，我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你们这也太兴奋了吧。姑娘不以为意：“当然兴奋了！老早就想和老公来纽约，所以就攒钱。今年攒够了，就来了！”

说完这话，俩人又咋咋呼呼地跑到别处看景儿去了。

得得，恭喜他们吧。这又是一对万里迢迢来纽约圆梦的人啊。

其实，此刻站在帝国大厦天台的自己，不也是一个圆梦人么？

之所以要来这儿，就是为了亲眼瞧瞧，小时候在书上看到的那群楼争锋的壮观景象啊。

03

2011年初的冬天，我在42路公交车留下一声叹息。

那年那月，世界有点不太平。突尼斯的小贩之死点燃了北非大地的变革之火。很快，旁边的埃及也跟着动荡起来。穆巴拉克的江山，眼看摇摇欲坠。

作为地球上最国际化的城市，纽约当然不会独善其身。埃及人被穆巴拉克压迫得苦啊，美国得支持他们——电视里的名嘴们是这么说的。

人们纷纷到时代广场高举标语，在联合国总部附近高声抗议。抗议的声浪，一时席卷全城。

于是便有了我与他们的不期而遇，在一辆42路公车上。

时值傍晚，集会散场。领头的大爷，身上一前一后套着两块木板。木板上书一行大字，“穆巴拉克必须下台!”身后的人们，手上拿着各式标语，脸都冻得通红。

看得出，为了这场活动，他们在外面站了挺长时间呢。

落座之后，其他人都在掸身上的雪，唯有大爷余兴未尽，嘴里的话从路边一直说到车上。

他的瞳孔是灼热的，他的声音响若洪钟：“埃及人是我们的兄弟，他们正在受苦！他们现在最需要德先生，所以我们要支持他们！穆巴拉克必须下台！”

大爷的声音那么醇厚，语气那么恳切。一时间，车厢里满满都是理想主义的潮热空气。

不讳地说，那一刻，我全然被他感染了。

但心头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大对。

大爷就这么慷慨激昂着，直到下车才打住。经过好一番酝酿，我的疑惑终于在脑海里清晰起来了：

大爷，你去过埃及么，你真的知道埃及人最需要什么吗？

还有，大爷，你不觉得地铁站里的流浪汉更值得关心一下么？

可惜了。晚了一小步，没法向大爷当面提出了。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诚如大爷所言，穆巴拉克被赶下台了。

不过，埃及人享受到德先生的好处了吗？

大爷，曾经激情燃烧的大爷，请问你怎么看呢？

说不定他早就忘了啦。

这座城市，五光十色，熙熙攘攘。你能轻易看到她的蓬勃与梦幻，也会在不经意间见识她的残酷与傲慢。

然而，惟其如此，这里的人和事，才如此值得世人不断地记录，不停地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