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里镶着她和他的身影,使本就不大的包间显得更为局促,他呷了一口酒,仍用克制的目光看着她。生活远比爱情强硬的多,我努力了但不行,她轻声说,他没吭声。
不过三年,爱情这么快就被生活消化成毫无营养的残渣了吗?他不信。一杯、两杯、三杯…喝得急促起来,酒杯都拿不稳了,他试图用酒精按捺住内心的愠恼。她的阻拦此时已经无效,直到他把头埋向桌边对着地上呕吐起来。她起身到他跟前,想把他扶起来,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把他的身体挪动一下,最后听从餐厅服务员的建议,打了120送他去医院输液。
她站在病床边弯下腰,脸凑向他,他一直保持缄默的酒气被呼吸裹挟起来冲进她的鼻息,熏得她想吐。她直起身体,调整好呼吸,又继续低下头去看他。这次她离他更近了,几乎鼻尖贴着鼻尖了,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他的眉眼,嘴唇,温顺的让她生出眩晕感,她想:他平和的外表下有一处很深的地方,是她从未曾看到的。纳洛酮顺着输液器沉入他的身体,他有了些意识,喉咙里发出作呕的响声。她还没来得及拿起垃圾桶,他就吐出来,她赶紧把两只手拢成半圆状环在他嘴边,他呕了她满手的污秽,他狼狈的样子更让她厌恶,不再犹豫了,等他清醒了,一早就去办离婚手续,她闻了闻洗干净的手,还残留一股难闻的酒味儿。
听着他的鼾声,她也有了困意,刚预备坐下,一个女人被担架抬进来放在临边的病床上。女人穿着睡衣,胳膊一直挡在脸上,有医生上前,女人才把胳膊放下来。她看到女人脸上的淤青和血渍,经过医生检查,女人的左脸颧骨处需要缝合六七针,这于女人而言无异于破相,女人抽泣着,嘴里骂着一连串脏话。她听明白了,是家暴,女人丈夫所为。旁边一个穿校服的男孩儿哽咽着跟女人说:妈,你俩现在就离了吧!别等我高考结束了,我真的受不了!说完,男孩儿抹了把脸上的泪,小跑着去挂号取药。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袭来,她的心有了隐隐痛感,是对男孩儿和女人的同情,同时又庆幸着,还好,不管她和他怎样冷战,他从不舍得碰她一个手指头。
她安静地坐在床沿边,眼睛划过输液器定格在他熟睡的脸上。就是这张脸,愈来愈觉得陌生了,以前他就像被她融化的巧克力,连空气里都漾着腻人的甜。她边守着他边想:1095天约三分之二的时间里他们的爱情新鲜而甘甜,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的,那种一对一的相守生活让他们彼此考究起对方来。他说:你看你早上那磨叽劲儿、哪有让一个男人收拾床铺的…她立刻怼回去:你的袜子能不能不丢在茶几边儿的地上,灶台上的水渍你没看到吗…他们之间生出嫌隙了,生出两天相互弥合上了,弥合不久又生出新的嫌隙,他看起来倒是乐此不疲,可她已经烦了倦了,她是完美主义者,不能容忍爱情里出现一丁点儿瑕疵,她怕有一天爱情因积聚的瑕疵而变得丑陋。她说:我们离婚吧…
她一心想着离婚,已经想得顶顶透彻了。
“妈!妈!很疼是吧?”一阵喊声让她一个激灵转过身,一个年轻女孩儿跟在担架旁,医生和护士把病人从担架上抬到窗边儿的病床上,她看过去,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听说在开发区的某厂工作,下夜班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摔跤了,脸、小腿和胳膊多处严重擦伤流着血。一切安顿好,女孩儿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不多会儿,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进来了,男人走近病床向女孩儿询问情况,从和女孩儿的对话中她知道男人是女人的前夫,这么晚又这么快地赶过来,是情分是道义亦或是别的什么…她不清楚,看着男人和女儿一起陪着女人,她着实被感动了,眼角湿润润的。
他咳嗽起来,她定定神问道:怎么了!还难受吗?要不要喝点水?她拿着纸杯去接了热水,滚烫滚烫的,在这个冬夜里烫着她的双手,也烫着她的心。她把他半扶起来倚在枕头上,不停地吹着杯子里水,送到他嘴边:小口喝啊,有点儿烫。他的意识越来越清醒,他问在哪儿又怎么来的医院,她也不作声,只顾吹着杯子里水。温热的水在他喉咙里打转儿,咽下去就凝成泪噙在眼眶里,他不敢看她,他知道一看她,他的眼眶是兜不住泪的。他就由着她给他喝水,他已经习惯由着她了,哪怕这由着让他不自由,他还是由着她,他是勤于这项爱的劳作的,只是时间一久,他偶尔也想罢罢工轻松一下,其结果是招来她的回怼,继而陷入冷战。想想,其实她也没什么大错,不过一些小毛病而已,他何苦去跟她较真儿,他爱她如初。大半杯水喝下去,他清了清嗓子,看下腕上的表,尴尬地说:都凌晨三点多了啊!你,你累了吧!她淡淡地回着:没事,我去叫护士。拔了针,护士说感觉好些你们就回去吧,医院有规定输完液是不让在这过夜的。几个小时,他的体力、精神已完全恢复,嗯!走!
她把胳膊伸进他的臂弯里,就像新鲜爱情时期那样地挽着他,忽然她又抽出自己的胳膊,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两块巧克力,转身走到病床前给男孩儿一块,给旁边那个跺着脚说冷的女孩一块:给!增加点热量,愿你的家像这巧克力一样甜…
他们走出急诊室,她顿觉寒冷沁骨,大寒的节气又是凌晨,零下十一二℃的空气瞬间就打透了羊绒大衣,她哆嗦着,冻得上下牙齿都在“咯咯”打着架。因为天气太冷,医院门口一辆出租车也没有,他停下来,松开她的胳膊,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把她揽进怀:这样暖和些!他一手拥着她,一手在手机里操作滴滴打车。她两只胳膊环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胸膛,真暖和,甚至感觉到他的胸膛开始发烫了,那温度烫着她舒服极了。十几分钟过去了,没有出租车过来,他又操作了一遍滴滴打车,把她搂得更紧了,他们就这么相拥着…然后他说不能再等了,这点儿谁不在自家的暖被窝里睡得正香啊!
寂冷的寒夜因路灯投下两个紧紧相依向前移动的影子添了生气和暖意。为了两人更暖和些,她面对着他退着走,身子依然拢在他的羽绒服里,像是在跳贴面舞。这种走法应该叫做挪步,是有节奏的一进一退慢慢地挪着步,像年少时的游戏,很快活,这快活逃离他们有一段时间了,今夜以这样的方式回归,他们都很意外。曾几何时,厮磨被磨成折磨,快乐被痛苦取代,连他都差点认为他们的爱情已临近曲终,再怎么付出都无法给予对方满意的回应,她失望他也失望,她压抑他更压抑,日渐逼仄的情感空间让人喘不过气来,她想不出除了离婚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解除这痛苦。现在,他拥着她像谈着恋爱那会儿,她索性闭上眼睛,反正有他带着路。
黎明一点点挤破时间探出亮光,马路上已有三三两两急驰而过的车辆,有一辆出租车行到他们的位置放慢速度还按了下喇叭,他们默契地装作没看到没听到,继续相拥着向前。她给他讲在他睡着时急诊室里发生的事儿,那个被儿女们劝了很久才劝回家的八十多岁守在老伴身边的老大爷、那个被家暴的女人、那个来陪前妻的男人…他看着她郑重地说我不会家暴你,不会让你成为我的前妻,我是那个一直守着你保护你的人…他们很久没这样聊过了,也很久没这样逍遥过了。
天空更亮了,身旁偶有晨练的人跑过去,她松开他的怀抱:余下的路,我们一起跑回家。他们一路并肩跑着、说着、笑着,他看着他亲亲爱爱的妻子,她看着她亲亲爱爱的丈夫,跑得激情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