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父亲
我曾见过三张那个男人的照片。
《人间失格》以这句话开篇。初读此书时,我还是个初中生,却一下就明白了名叫大庭叶藏的“那个男人”,其实就是小说的作者。
自打懵懵懂懂的孩提时期起,我便时常凝望着这位作者从幼年到晚年的一张张照片,都快盯出洞了。作者是太宰治——我的父亲。
少年时代的父亲身穿粗条纹和服裤裙,笑着站在一大群姐姐弟弟的簇拥中的那张照片,我格外喜欢。多么聪明伶俐,多么惹人怜爱的少年啊,每每见到他的笑容,我的心情也会明朗起来。可是小说里却说那笑容是“丑陋的笑容”。
……那孩子的笑容,真是越看越让人感到厌烦与阴森。
……猴子。那是猴子的笑容。只不过是在脸上挤出丑陋的皱纹而已。
诸如此类的负面描写层出不穷,令我十分不满。
我又翻阅了几张照片,小说里接下来要描写的第二张照片——学生时代的照片,应该就在其中吧。照片里分明是个端正的学生,而《人间失格》则沿用了那种奇诡的笔法,把他写成了一个俊美惊人,却没有活人气息的学生。简直像是鬼故事,令人不寒而栗。我一个初中生读到这样的文字,心情蓦地沉重了起来。
“太宰少爷(直到初中,我一直都这么称呼父亲。拜这个称号所赐,只在照片里见过的父亲在我心中成了个开朗快活的人,宛如童话的主人公。连同他在遇上母亲前已经有妻有子,最后和女人一起投河而死在内的桩桩件件,都有了一种童话般的氛围)明明很可爱的,为什么净写些这样的东西啊?”
母亲在仓储公司的食堂工作,等她回家后,我如此问道。
“就是因为太宰少爷知道自己可爱,所以才能刻意写得这么夸张。”
当时的我对自己的长相还没有认知,没能听懂这句话。
“《人间失格》呢,还是等你长大点再读吧。”
我点了点头,不过还是打算再往后读一点。
大庭叶藏的第一手札中,记述了他年幼时,曾于夏天在浴衣里穿上红色毛衣,在走廊走动,以搏家人一笑的轶事。
将满四岁时,我也有过类似举动。母亲从一场大病中死里逃生,时隔三个月,终于出院回家。当晚,我在一直照顾母亲的舅父夫妇和把我这个外甥女视若己出的另一对舅父夫妇面前表演了自创的舞蹈。没有人叫我跳舞,而是我看着当时在场的大人们的脸色,主动跳了起来。眼见此前一直面无表情的大人们纷纷露出了笑容,伸出手给我打着拍子,我松了一口气。现在想来,这不就是在《人间失格》里反复出现的“搞笑”吗。
我和父亲很像——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开心极了。于是,我就听母亲的话,放下了《人间失格》。老实说,能读懂的地方是有的,但读不懂的地方更多。什么“我惧怕世人”“我惧怕神灵”“我不相信神爱世人,只相信神的惩罚”,读到这些段落时,我几近窒息。
母亲口中的“等你再长大点”指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呢?然而,不待我发问,岁月已匆匆流逝。
再次拿起《人间失格》时,我已经是一名高三的学生了。
当时,我每天要花一个多小时,换乘三趟公交车,去一家私立女子高中上学。放学后,在家附近的公交车站下车时,总是已经饥肠辘辘。眼前就是一家老婆婆开的点心店,店里有大福卖。我每天都买至少四个大福,在母亲下班前回到夕阳西照中的公寓,坐在窗边的书桌旁,边大口大口地享受着大福,边翻动书页。看的并非参考书,而是《人间失格》。
……另外,我不懂得何为饥饿。不,这不是在炫耀我成长于衣食无忧的大户人家,没那么傻。我是真的从未体验过“空腹感”。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哪怕我的肚子真的饿了,我自己也感受不到。
读着读着,我渐渐恼火起来。太宰(那时,我已经像这样直呼其名了)真是个对于口腹之事如此淡漠的人吗,我才不信。
母亲常说,他很爱吃鳗鱼,总是就着酒,狼吞虎咽地把鳗鱼一扫而光。我也喜欢吃鳗鱼,母亲说这一定是从他那里遗传的。
母亲还说:“若不饱尝美食,哪来的精力写出好作品呢。”
说得在理。所以我才认为,复习备考时非得大吃特吃不可,饭前要吃四个大福,晚餐还把一大份咖喱饭吃得干干净净。我成了个暴饮暴食的女高中生。结果呢,吃得太多了就会犯困,根本学不进去。
“好久没吃寿司了,想吃。”
每次坐在书桌前,突然冒出这种想法时,我总会想重新读读大庭叶藏与他的殉情对象恒子在银座某个寿司摊吃寿司的段落。
……光头的老板长得活像条青蛇,他那佯装技艺高超,摇头晃脑地捏着寿司的样子与寿司糟糕的味道一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倘若真是对食物毫不在意的人,就算寿司再难吃,应该也不会在意吧。显然,太宰还是喜欢美食的。我不禁觉得,他对寿司的喜爱,大概与对鳗鱼的喜爱相差无几。至于什么“从未体验过空腹感”之类的话,不过只是夸张的逞强罢了。
决心与恒子一同赴死的契机,也类似于这种逞强。
……我们在进了浅草六区的一家咖啡厅,点了牛奶。我的钱包里仅剩三枚铜钱。我惊惶失措,她也站起来朝我的钱包里看。
“哎呀,只有这些了?”
她无心的一句话刺入了我的骨髓,令我剧痛难忍。这是让我再也无法苟活的屈辱。
读到这里,我不禁大声笑了出来。
当时的我,还没能彻底从有钱人家少爷的身份中抽离出来。
岂止如此,他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样子,根本像极了传统的“日本男儿”。
大庭叶藏周围的女性,全都是心地善良的人——至少不是迫使他施展“搞笑”本领的那种“相互欺瞒却又过着清正、明朗的生活的,或是相互欺瞒却又能胸有成竹地面对生活的,难以理解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尽管如此,他还是从这些女人身边逃走了。
胆小鬼,就连幸福都会害怕。
看到这句话,我强烈地感到:它所描述的必定不是女性,而是男性的逞强。
……大多数女人一看见你,都会情不自禁地想为你做点什么。
……你总是战战兢兢的,却是个滑稽大师呢。
曾与叶藏同居过的女人静子如是说。没错,叶藏明明是个大人,但他战战兢兢地以搞笑取悦他人的样子却如同孩童般惹人怜惜。在他的举手投足间,并未展露出小说中执拗地强调的“搞笑的阴暗与凄惨”。或许是因为,他虽然嘴上说着什么用搞笑来欺瞒世人,但在内心深处,始终住着一个率真的婴儿。
成长过程中从未品尝过家庭和乐的滋味的大庭叶藏,对于家庭的幸福,其实有着两倍于常人的憧憬。然而命运的齿轮不知不觉间错了位,在年仅二十七岁时,他就已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他的手札也就此告终。令他沦落至此的责任,绝非全部在于他的性格。这其实是一场残酷的悲剧。
不过,阅读过程中,我也时而在不经意间被逗笑出声。我想,这就说明了作者其实有着一颗开朗、快活的心。《人间失格》决然不是一本阴暗的小说。
他所害怕的,其实不是世人,也不是神明,而是他自己。我甚至觉得,他对人类的爱已经充满了他的身体,将要溢出来了。他害怕这样的自己,为了让这颗心平静下来,才动笔写了《人间失格》。
这颗心,与明明极度正常,却佯作发疯,还对自己挚爱的奥菲利亚吼道“进尼姑庵去吧”的哈姆雷特的心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若非如此,也不用在小说末尾借酒吧老板娘之口说出“小叶啊……是个神明般的好孩子”了。
《人间失格》中,我最喜欢的是大庭叶藏一边在门外窥视着静子和女儿茂子与小白兔玩耍时的身影,一边在心中低语的场景。
她们真是幸福。像我这样的混蛋,挤进她们之间,早晚会把她们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朴素的幸福。一对好母女。啊啊,如果神明愿意聆听我这种人的祈祷,就让我祈祷一次吧,哪怕一生只有这么一次也好。神啊,请保佑她们幸福。
这一定就是所谓的父亲吧,我茅塞顿开。父亲不像母亲那样紧紧地拥抱着孩子。父亲总是站在远处,用温暖的目光注视着孩子——无论是高中时代,还是已经年过四旬的现在,每念及此,我都泫然欲泣。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是最能让我领略何谓“父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