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芦 靴
顾 冰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老家靠着漫无边际的芦苇,世世代代用芦花编靴统。
靴统,是用糯稻草和芦花编成的,形似靴子的鞋子。从前,穷人冬天穿不起皮靴、棉鞋,就用它来御寒。
每年秋末,满目的芦花,便舒展开身子,在飒飒寒风中起舞,它形似高粱穗,又似古代军盔上的顶花,花色洁白,放眼望去,疑是茫茫白雪。人们把它折下来,用作靴统的材料。糯稻草柔软丝滑,因此,也是编芦靴必不可少的。
每当掌灯时分,村上的男男女女,便聚拢到我家,就着唯一的一盏桅灯,编起了芦靴。一冬天,几乎天天如此。一则凑个热闹,二则省了灯油钱,三是我家宽敞。煤油,自然是我家的,我阿妈大方,不在乎,招惹人。这时,男人一堆,使劲吸着旱烟,说着一个个荤段子过过嘴瘾,女人一堆,说着家长里短,偶尔骂几句自家的男人。小的时候,我凑着油灯看书,做作业,稍大了,也跟着大人编。编芦靴是细致活,技术活,技术高低,编出的靴子大不一样。考究一点的,靴底编入布条麻绳,既结实耐磨,又软乎舒服。靴子里,有的还附上一层布衬,那就更有档次了。不知什么时候,大人们夸我手巧,编出的芦靴,是全村最好的。我的同桌,桑岗村的钟巧妹,一次请我去她村,传授编织技术,让狗叔骂了一顿,说这手艺是祖上密传,决不可外传。
芦靴,除了自己穿,和赠送亲朋好友,主要是卖。那时,生产队累死累活干一天,七八分钱,一双芦靴能卖一角钱。芦花和稻草不化钱,挣的也就是手工钱,而一晚上,快手能编三到五双。因此,卖芦靴,是家家户户一年主要的经济收入。
1968年冬天。那会儿,学上不了了,回家种地。他们让我当生产队长。那不是好干的活,有人戏言,你当得了县长,当不了队长。那时,割资本主义尾巴,芦靴当然不让卖。我偏不割,不偷不抢,凭啥不让卖?学校停课闹革命期间,我粗枝大叶囫囵吞枣,看过资本论,书上说,私有制是商品生产的前提,而商品生产贯穿于整个阶级社会。你有何理由否认私有制的存在?一天,吃过午饭,我约村上的和尚和串条,各自挑着一担芦靴,到五十多里外的常州去卖。
路过董村,恰好遇见高晓声老师,他硬让我到他家歇一会儿。高晓声,解放初,和同学叶至诚,(其父叶圣陶),合作写了个剧本《走上新路》,被打成右派,后发配到了我们中学,成了我的语文老师。在他家短短几分钟,他让我们背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说东城门口,有伙人设卡,背不下语录,不予放行。
来到东城门,果真遇上了戴红袖章的人。我一连背了三段,连嗝顿也不打,顺利过关。但和尚和串条,脸憋得发紫,也背不出来,我好说歹说,没用。无奈,他俩把部分芦靴给我,只好打道回府,我也不得不单身进城。
我走到火车站广场,心想,那里人流密集,一定好卖。果真不赖,不多会儿功夫,我就出手了小半。但在城门口,我替和尚和串条,挑来的40双芦靴,粗拉,还原封不动摆着呢,要不,我卖得就差不多了。最可恼的是,那天,天气奇热,老天不帮忙呀。这时,我多么盼着,气温骤然降个十多度,最好来场雪,我的芦靴就能一抢而光了。此时,我想起杜甫《卖炭翁》诗: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我这会儿的心情,与卖炭翁何其相似!
午夜时分,我挑着剩下的不多的芦靴,走进了火车站候车室过夜。也许是墨菲定律的作用,天真的降温了,肆虐的寒风,刮得候车室的窗户,发出可怕的咣当声。我忽然觉得一阵寒颤,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在一间暖融融的房间,太阳懒洋洋地照着半张白色的床铺。我正疑惑,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进来说,你醒了!原来,昨晚,县委副书记邱福成,去北京开会,在候车室遇见我靠在连椅上,喊我不应,一摸额头,烫得吓人,便让送行的人,把我送到招待所住下。说起我和邱书记的关系,还真够铁的。文革开始的那一年,邱书记是我们学校的工作组长,他带我们学生代表,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8月18日,当我们通过天安门广场时,突然一股人流涌来,人群中不少人拥倒,邱书记也被推到在地,我奋力把他拉起,这才避免了不测。
干部模样的人,让我再休息休息,我执意起床,去柜台结了帐,住宿费5元。(房间内二张床,每张2.5元),另一张床空着,我想问何须付二张的钱,但怕给邱书记丢脸,忍着没说。
事后,高晓声老师得知了这事,经过文学加工,写了《陈奂生上城》的小说,还改编拍摄了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