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只是盼望自己能够彻底迷失。
在走过无数的路之后,你已经知道,哪怕最愚蠢的人都有敏感的直觉。无论你如何沉默,或者保持谦恭的微笑,他们也都立刻判断出你不是他们的同类。他们自己是不是同类?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虽然你们在外表上没有什么独特的差别,但那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已经清晰可辨。那也许是一个被忽略的眼神,一个随意的举止,或者,只是一个隐秘的微笑。你和他们说同样的口音,穿同样的衣裳,但越长久地行走在人群中,你越觉得遥远,不仅是对他们,也是对自己。你如同云雾一样升腾,目视自己淹没在潮水之中,如此绝望。
然后你就看见自己的胸口缓缓爆裂开来,许多柔软细长的触角生长出来,四处蔓延,在风中漂浮。你环顾四周,没人觉察出你的异常,你知道这样的变化他们看不见,因为他们不是你的同类。
你仍然和过去一样游走于人海之中,带着心脏位置上看不见的伤口,和它上面生长着的触角。那些触角有时收缩起来,回归到胸口之下,有时候却能延伸得很长,一直穿入云层,到你视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是它们能有多长,你的感觉就能有多远。
偶尔,会有一两个旅人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树梢之上飞舞着的触角,你感觉到他们胸口有同样的伤痕,那里也有些触角生长出来,和你的触角碰一下,你知道你们是同类。但更多时候,你们身体的这部分奇异延长小心地彼此不接触,因为你们都在找寻着什么,而你们并不是彼此的目的。
许多年的游荡,你那些触角也沾染了尘世的习气,它们依然柔软,却不再透明,在阳光下变幻着靡丽璀璨的色彩,那是你的阅历。它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灵巧和敏锐,可你已经渐渐不再期望它们能够寻找到——你并不知道你在寻找什么,除非你找到了。
这个时候,当你坐在酒桌前,慢慢饮着那碗叫做无忧的酒时,你的触角又生长出来,穿越蒙尘而静默的酒旗,朝远处漂浮。你看看对面的客人,他毫无觉察,注意力只在满桌的酒菜上。你知道他看不见。
远处有鸽哨的声音。
你还感觉到了古老的城墙。上面爬满了月季。旁边是一张旧而整洁的桌子。一个喝茶的女子。你朝那里望去,你的目光穿越那些摩肩接踵的人群、热气腾腾的街道、阴暗潮湿的大屋。
你发现她正望着你。
你的酒杯颤动了一下。她的茶碗里有一丝涟漪。
然而很快就归于平静。
你看到她胸前的伤口,那些触角柔软而安静地生长着。它们完全透明。就和没有尘埃的天空一样。
你看看自己五彩斑斓的触角,叹了口气,开始收回它们。但她的触角飞快地伸展过来。
这一瞬间的触碰仿佛持续了千年。
在那一刹那,你忽然知晓了她的所有细节,而也知道她了解了你的一切。你们在喧闹的人群之中,沉默地坐着,而那些汹涌的潮水,立刻退去。
你觉得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如此安静和快乐过。
你仍然不停从一个城市游荡到另一个城市。若你想念了,那些触角便会生长出来,轻易地找到她。你看见她行走,种花,或者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她在人世间也有自己的一些朋友,那些朋友和你的朋友一样,都觉察不到你们胸口上盛开的花。
你终于走到了湖边。
但是你什么也没看见,看不到边际的浓雾笼罩了你所有的视野。问过渔夫你才知道,传说中平滑如镜的湖水,只有穿越这片云一般的迷雾才能到达,没有人能够告诉你是否能够成功。
你一边慢慢划船,一边想她的样子。你从遥远的地方看着她生活充实,就觉得很好。她总是坐在那里,慢慢地喝着茶,后边是浓密的月季,那些叶子绿得发黑。她胸口的花瓣,依然透明,却渐渐不再生长。
你的船隐入迷雾之中,你的记忆也是。胸口的触角蛰伏下来,隐约之中,你听见有人在唱那句。
月季花慢慢爬墙。连青苔也比它快了。
你回想起来,你们最近的空间距离,竟然是初见的时候。你也想不清楚原因,那只是下意识的。你们都深知自己的胆怯和笨拙,所有的沉默和笑容不过是最拿得出手的掩盖,可即便在对朋友笑的时候,你也知道自己做得多么僵硬。也许,足够远的距离,就有足够的缓冲吧,就象时间——时间越来越长,心脏上的伤口也就越来越不那么疼。到最后,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方式。你猜想,兴许她也已经习惯了。
每年都会在浓雾中消失许多人。但你知道,致命的不是浓雾,你若一直记得岸边在哪里,你总能回去的。但很多时候,他们只是放弃了去记住岸边的位置,这个时候你也是一样。你只是想找到一个无边无际的地方,容纳你所有的疑问所有的回答所有的不舍所有的厌倦。
你在浓雾之中越来越远,最后你把桨一收,干脆躺了下来。那些触角也懒得长出。你哼着那句歌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你发现自己已经冲出了迷雾。果然这里的水面平滑如镜,没有一点风,也没有一点波浪。这片浩瀚的水面在晴空之下一望无际,在天边的尽头,湖水漫流而上,进入云端。
你终于知道它为什么叫云梦泽。云就是泽,梦就是泽。这里容纳得下你所有的喜悦和悲伤,却不会增多一毫,或者起一个涟漪。那些遮蔽你的虚幻若云,那些你所不舍的空洞如梦,无论你多么看重,它们都将变成这个大泽的一部分。
而你呢,你在哪里?
你从船上站起身,望着如镜子一般的湖水。它映照出的,不是你的身影,而是爬满月季的古墙,和桌边静静喝茶的女子。她放下茶杯,望着你,没有说话。但你听见了她的话。你张了张嘴,忽然觉得什么也回答不出,于是,只好给出一个笨拙的微笑。
有时,关切是问。有时,关切是不问。
你纵身跳下湖水。破碎的波浪如锋利的镜子碎片,将你的身体寸寸割开,穿越你的四肢百骸。你的血慢慢流尽,沉入深不见底的湖中,你看见自己逐渐透明,那些柔软的触角不再五彩斑斓,变得和晴空一样,它们被湖水割断,升上天空,漂浮而去。
你长长舒一口气,消失在云梦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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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物志》云:楚有泽薮,名云梦,方千里。气蒸霞蔚,漫流于云。传其中心平滑如镜,不起波澜。以水照面,则绝妄想,止幽惑,然世人无至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