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张三睡得有点过。今天早上,他是被一阵开门声惊醒的。
他睡在单位医疗室的套间里。
他本来是住在单位的宿舍里的,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就没有地方住了。
他每天都在街上游荡,等晚饭后遛弯的人都回家了,就从医疗室的后窗翻进去,他知道后窗的一个插销是坏的。在里面睡觉。
套间有一个巨大的皮座椅,座椅前是一个灯泡,下面是小镜子。人坐在皮椅里,打开灯,张大嘴巴,斜着眼睛看下面的镜子,满口的牙齿看得清清楚楚。龋齿、黑牙缝、黄黄的牙结石清晰可见。张三没想到自己的牙齿会这么难看,他一把推开眼前的灯,长长的灯腿带着灯原地转了一圈,“砰”地一声打在张三的后脑勺上。
张三没有生气,他站起身,打开旁边的水龙头,用手捞着水,胡乱往脸上拍了几下,拿起椅背上的白大褂擦了擦手,又擦了擦脸,想坐进皮椅里睡觉,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一样,他又站起身来,走到洁白无瑕的水槽面前,解开裤带,拿出东西,就往水槽里撒尿。晶莹剔透的不锈钢水龙头,把他的隐私全部映照出来,水龙头的弧起了外凸的作用,使得张三本就不怎么样的东西,被映照得格外雄伟。他满意地扭着水龙头,从各个角度欣赏着自己的宝贝。一股尿不小心飞过水槽,尿在了皮椅上。张三骂骂咧咧地收拾好裤裆,用手往椅子上一抹,一片尿像扇面一样向外飞去,他把手往裤腿上蹭蹭,便坐进了椅子里。
听到钥匙扭动门锁的声音,正在沉睡的张三惊醒了,严格来说,他是被吓醒了,他一骨碌从座椅上弹起来,像没头的苍蝇,围着房间转了一圈,然后就蹲在桌子下面了。两张背对着背的写字台静静地站在窗户旁边,它的下面形成了一个挺长的甬道。张三赶快蹲在里面,祈祷不要让人发现。
先坐下来的是一双高跟鞋,白皙的双腿能看到膝盖,她穿的是裙子。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件白大褂的下摆盖在光腿上。张三蹲得双腿发麻,只好小心地跪了下来,不料眼前的脚,却把鞋脱了下来,一股臭味袭来,张三屏着呼吸,把头往外仰着,身子不由自主地从另一个写字台下露了出来。
随着一阵“咔嚓”声,张三的耳朵被人揪住了,他无奈地从写字台下爬了出来。对面女牙医发出了一声尖叫。
医务室的王所长胸前挂着照相机,用手够着已经脱开的耳朵,张三晃着脑袋不让他揪。才一米五几高的所长踮着脚努力了几次,只好放弃了。他得意洋洋地在照相机上点了一下,一张照片从照相机的上面神奇地探了出来,本来想跑的张三有点好奇,便瞪着眼睛想看照片上内容,所长夸张地把相片拿了下来,潇洒地在空气中一挥,飞快地在眼前看了一下,就递给了对面的牙医。
女牙医似乎也被所长的照相机吸引了,她暂时忘记了尖叫,呆呆地看着手舞足蹈的所长。当所长把相片递过来时,她赶快用双手接了过去。
张三赶快站在牙医的旁边,一起往相片上看去,相片上的张三正跪在女牙医的脚边,鼻尖几乎碰到脚尖上了。
女牙医挥着双拳擂在张三身上,“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要吓死我吗?”
张三看到相片有点懵了,他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有、我不是…”
他不知道如何解释,不过女牙医的话却解决了他进来的问题,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医疗室睡觉的事,不然他以后就没有地方睡觉了。
他咬着牙说:“我不告诉你。”便跑了出去。
张三追求女牙医的事,像风一样,瞬间吹遍了全厂的角角落落。
当他来到车间时,聚在一起吃早点的人们纷纷起立,像欢迎国家元首一样,欢迎张三的到来。张三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手足无措地绕过人群,往更衣柜的方向走去。
车间主任拦住了他,满脸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一去就求婚呢?你先追追她,接触一个阶段了再求婚嘛。不能一下子就去求婚。”
“求什么婚啊?我跟谁求婚了?”
“得了吧,都是哥们弟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跪在高跟鞋前的相片我们都看了。”有人开始起哄。
“女大三抱金砖,三儿今天可是抱了三块金砖。”
“金个屁砖,土砖还差不多,都离了两次婚了。”
“好了好了,”主任阻止大家,“三儿是单身,他找对象,天经地义。再说,你们谁替他操过心?这是人家的私事,大家伙儿就不要起哄了。”
大家乱哄哄地散了,张三赶快跟着主任说:“我没有去追她…”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主任斜着眼瞪他,一副看不起他的样子。
“真的没有。”张三满脸认真。
“你天不亮就躲在医务室里,是去看星星了吗?”主任鄙夷地问他。
“这…”张三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去去去,干活去。”主任不耐烦地拨开他,往外走去。
“张三,昨天的老虎钳呢?”一个正在卸螺丝的工友问他。
“老虎钳?”张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老虎钳在医务室呢。他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赶快找去,你怎么连个工具都拿不好呢?”干活的人明显生气了。
张三只好鬼鬼祟祟地往医务室走去,他正在门口张望,却被人看到了,他们欢呼着把张三推了进去。张三面红耳赤地对着所长说:“我来找我的老虎钳。”
“在这呢。”女牙医拉开抽屉,让张三看,张三不敢过去,只是把手伸了过去,女牙医调皮地打了一下张三的手,说:“你过来看看,哪个是你的。”
门口站着的人们发出了一片笑声,张三顶着满额头的汗,往抽屉里面看了一眼,抽屉里晶莹剔透地放着很多工具,他的那把老虎钳在医生的工具面前,就像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赶快拿起老虎钳就往外跑去,心里满是自惭形秽的感觉。人家离了两次婚也比我高贵,即使比我大九岁我也配不上她。
张三的脑子里充满了沮丧。
他把老虎钳拿给干活的人,就蹲在车床后面发呆,反正单位的效益不好,一天干不了多少活,他闲着也没人管。当然,也与他最近做的生意有关。
九点多,厂长来了,他差不多每天都在这个时间来一趟。车间主任拿着游标卡尺在量着什么,假装没有看见他。反正现在厂子不行了,谁还会把厂长当回事呢?
厂长在主任的身后站了好一会儿,在嗓子眼里吭吭了好几声,看到主任不回头,就无聊地说:“让年轻人多干点,你把什么事都干了,让他们学什么呢?不利于年轻人成长。”
主任笑了:“就现在的这点活,还想培养人吗?”
厂长有点讪讪的,吊着脸说:“效益不好是我造成的?”
主任说:“现在中央提倡走出去,咱们单位准备怎样往出走呢?”
厂长有点语塞,看着张三打趣:“三儿,听说谈恋爱了?怎么样?满意吗?”
主任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小伙子们连对象都找不到了,还不如咱们那时候呢。咱们年轻时,谁会找离过婚的女人?”
厂长不干了,吼了起来:“你他妈的少抱怨我,效益不好是我造成的吗?年轻人谈不起恋爱也是我的责任?你想走出去,你走!我不行,你们车间带个头,给全厂做个榜样。”
这一下,轮到主任语塞了,他气呼呼地往外走去。厂长看他走了,看了看闲着的工人们,不知道说什么好,重重地叹了口气,也往外走去。
张三赶快跑到车间的角落,把自行车推了出来。几个年轻的工人走过来,讨好地说:“今天的货,无论如何要给大家分一点。”
张三倨傲地说:“有没有货还不知道呢,现在查得这么严,说不定又和前几天一样。”
张三骑上车子就往外走去,越走觉得身上越冷,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是天一阴,还是挺冷的。张三自从在医务室睡觉以来,再也没有换过衣服了,他把仅有的几件衣服放到同学家了。他不好意思经常去同学家取,只好脏着。
天越来越阴,他边蹬着车子边犹豫,要不要把自行车放回去,坐公交车去呢?
他的鼻子上滴了一滴水,然后后脖梗上又滴了一滴,他不由自主地从车上下来,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搭在额前,仰面看天,想知道今天的雨会不会下大。
他看了半天,只觉得乌云很厚重,一个塑料袋被风吹得在天上乱飞,像一只红色的乌鸦。一棵大树上的枝条,被风吹得往一个方向斜去,张三觉得这棵树挺像路边的交警,两只胳膊抬在胸前,两手一前一后地向一个方向伸去,指挥着南来北往的车辆。
张三笑了,最近一段时间,张三的心情压抑、郁闷,很少在人前笑了。
他感到轻松点了,“怕个锤子,下雨有什么可怕?就骑自行车去。”张三下了决心,准备骑自行车时,却惊讶地发现,自行车不在自己身边。刚才明明就把自行车放在自己的眼前,现在怎么不见了?他原地转了个身,前后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我的车子呢?这可真是见了鬼了。张三心急如焚,车子总不能自己跑掉吧?
张三的自行车丢了,在张三的眼皮下面丢的。到现在,张三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胯骨挨着自行车的感觉。
可是,它的确不见了。就是在张三抬头看天的时候。
张三摸了摸口袋,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只好步行往前走去。他想去交警队。本来他不想去交警队,他要去科技一条街。但是现在自行车丢了,他只好去交警队了,因为去交警队只需要半个小时,而去科技一条街,步行得好几个小时。
他边走边想着半年前发生的事情。那时候张三刚学会开汽车,他租了一辆皮卡车。当他耀武扬威地把车停在宿舍楼下时,厂子里轰动了,许多人都跑过来看张三的车,虽然汽车旧得如同尘封的历史一样,充满了岁月的沧桑,但是张三仍然觉得自己的腰杆后面硬得难受,就像有一块钢板嵌在那里。
事实上,人们的确没有看出来汽车的老旧,四个轮子的到来,已经极大震撼了大家,谁还顾得上新旧?
张三很熟悉这种氛围,他清楚地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他谁都不理,一步三个楼梯地往四楼跑去,自己的宿舍在那里。虽然跑到二层时已经一步两个楼梯了,但是仍然不能否定,平时无论干什么都慢悠悠的张三,今天的步伐是大步流星的。
他把车擦得干干净净,停在有一排汽车的马路边。谁知刚停下来,就有人挥手让他离开。人家让他去办手续,可是粗暴的态度激怒了张三,“他妈的,老子的车,想停哪就停哪,你管得着吗?”
虽然如此,张三还是把车停在了一条偏僻的小路上,有点胆战心惊地等着客户的到来。正要坚持不住,准备去办手续的地方看看情况时,来生意了。一个铁制的集装箱,运到五十里外,有人接,到了给一百块钱。
“什么?”张三以为听错了,按他了解的行情,五十里路应该是五十元钱,更何况只拉一个集装箱,又不超重。他有点心花怒放,美中不足的是,要让收货的人给钱,这就像卖东西一样,你把货卖出去,先不给钱,总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是货到了,再付钱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能赖账吗?他敢赖账,货我不给他了。
张三边开车边想,心里觉得美滋滋的。厂子效益不好,自己高瞻远瞩地学了个车,以后就再也不用跟厂子里的穷工人打交道了。
“我这算是实现了阶级跨越吧!”张三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他觉得这句话挺带劲,又在心里说了几遍,不由自主地说出声来。
突然,前面一个什么东西,从马路边窜了过来。张三赶快刹车,尖利的“吱—”声刺激着张三的耳膜,他两手是汗地紧握着方向盘,坐在驾驶室里不敢动弹。他胆战心惊地往前瞭望,前面什么都没有。他想下来,但是腿抖得厉害,他揉了揉大腿,又用拳头在小腿上打了几下,好像没有什么作用,只好扶着汽车走了下来。一只白色的小猪,像木雕一样,栩栩如生地站在汽车保险杠下面,再往前一点,就把它报销了。
“嗯,喽喽喽…”张三挥着手,气恼地指挥小猪,想让它先过马路,自己再走。
小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假的吗?”张三疑惑了,他蹲下身子,用指头轻轻捅了一下,“哇—”张三和小猪同时发出了惊叫,“这家伙是活的!”张三对着空气大喊了一声。
“你,你走啊!啊?小猪,喽喽喽喽喽……你走啊,挡着我干什么?”受到惊吓的小猪一动不动,四个蹄子像钉在了地上,四条短腿绷得直直的,脖子微微仰起,脑袋抬的高度正好让眼睛略高于地平线,大约两拃长的身体,还没有发胖,在阳光下展示着,仿佛一尊漂亮的雕塑。
“这家伙真、有点好看。”蹲在小猪旁边的张三心有不甘地赞叹。
“哎、哎、哎…”张三的屁股被人顶了一脚,蹲着的他跪了下来,嘴巴正好贴在小猪的头上。
“亲够了没有?亲够了就起来吧。”有人把他从衣服领子上提了起来。
张三甩着肩膀,“撒手,干什么?”
“干什么?”有人转到了他的面前,“你把我的猪吓坏了,你说怎么办吧?”
“哪里吓坏了?”张三不想和他面对面,就站在了猪的侧面,这才看见,路边已经站了十多个人了。
他有点心慌,就蹲下来推小猪,“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
“这就是好好的吗?”围着的人问。
张三看到一动不动的小猪,有点着急,手里悄悄使了点劲,小猪差点被推倒,张三赶快用另一只手扶了一下,小猪这才又像雕塑一样站在那儿了。
“猪让你给吓傻了,你得赔。”人群开始起哄了,张三满头大汗,不知道怎么办,只好问对面的这个人:“多少钱?”
“三百。”
“什么?”张三大吃一惊,一口宰好的成年猪才三百,这个这么小,怎么也是三百呢?
“它再有三四个月就长大了,现在被吓成这样,还能长大吗?我当然要按长大以后来算的。”
“如果它再下个崽的话,那就更贵了。”有人大声说道。
“对,猪粪也要算钱。”
“什么啊,”张三真的急了,“就算它长不大了,难道它永远也不拉屎了吗?”
人群里传出一阵哄笑,“那就赔三百,崽子和粪就算了。”
张三眼看着实在脱不了身了,只好翻着口袋找钱,为了让那些人都能看到,他把所有翻过的口袋都不放回去,就像赘物一样,挂在身子的外面。
和他讨价还价的人又上到车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搜寻了一通,连车厢里的集装箱都打开看了一眼。看到他实在没钱了,就把他手里的一百八十块钱拿走了,临走时,又把他放在驾驶室里的一件毛衣拿走了。
张三从车里拿出一个罐头瓶子,打开瓶盖,“咚咚咚”地往肚子里灌茶水,喝完准备盖瓶盖时,才发现手抖得厉害,半天才把盖子盖好。
“他妈的,今晚吃烤乳猪。”他发着狠,往车头走去,保险杠下方什么都没有,小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掉了。
张三靠着车头,发了半天呆,然后笑了,第一天开车就让猪给讹了。
张三坐进了驾驶室,他紧紧靠在座椅上,觉得疲惫极了,刚才说了太多的话,现在口干得要冒烟,他把旁边的座椅翻了一下,原来放毛衣的地方,只有一个肮脏的毛巾,干得像砂纸一样。
他又在仪表盘下边的隔挡里摸,摸出了一支干巴巴的香烟,他把香烟拿出来,叼在嘴上。他不抽烟,知道自己没有打火机,他叼了一会,又把烟放在仪表盘上,矮了一下身,在座位底下乱摸,摸出了一瓶防冻液。
今天第一天出车,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带,他现在后悔的是,为什么没有带个打火机呢?如果有打火机,他就能把这支烟抽掉。
他把防冻液放回座位底下,拿过罐头瓶,又滗着茶叶喝了两口,一大坨茶叶掉进了嘴里,他也不吐出来,就在嘴里咀嚼着,然后发动了车子。
他边开边在头顶的镜子里看自己,满头乱发,像电影里抢面包的黄渤一样。
“妈的蛋,”他抱怨起自己,“第一天出车,也不知道打扮一下的,就这个样子,能找上对象才怪了。”
他又在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有点好看,睫毛挺长,还是双眼皮,他在心里奇怪,我是双眼皮吗?原来好像不是吧?也没人给我说一下。
正想着,前边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他赶快急踩刹车,汽车发出了尖利的叫声,他定睛一看,路上躺着一个矿泉水瓶子,路边一个种树的人不满地说:至于吗?
他绕过矿泉水瓶,继续向前开去,心里却在想,瓶子里好像有水,刚才应该下车把它捡起来;转念又想,可能是空瓶吧,如果有水也被车压没有了。刚才没有看清,好像有水,又好像没有。越想口越渴,他感觉自己都快着火了。
他使劲按了几下喇叭,路边的人都露出厌恶的神情。他无所谓,把车开得飞快。慢慢地,直射的太阳转到了侧面,靠窗的脸感觉热乎乎的,他把开着的车窗摇了起来,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到地方了。
路边站着几个严肃的人,他们一边低着头看车牌 ,一边招手让他往路边停,他刚要下车,却看到一个人正拿着照相机在拍自己,他生气了,下车就冲着照相机走去,“拍什么?拍什么?”
一个人拦住了他,对着他摊开手,“驾驶证、行驶证。”
张三不干了,大声对着他们说:“卸货,谁卸货?谁给钱?说好的货到付款。”
“别急别急,小伙子,”有人好脾气地搂住他的肩膀,说,“马上卸货,你先让我看看你的手续。”
后边已经有人打开了集装箱,张三赶快往车后跑去,一个人已经从集装箱里拿出一块油纸包着的东西在看,看到跟在张三身后一起过来的人,就点点头说:“就是的。”
那个人用手搂着张三的肩膀,说:“来,你先坐我的车吧。”
张三觉得气氛不对,就说:“我是替别人送货,货主说货到付款。”
“知道,我们知道。”他一直搂着张三的肩膀,往路边的轿车走去。
张三的车被扣了,他车上拉的是铜锭。本地有铜矿,于是就成立了铜加工厂,谁知道铜加工厂冶炼的铜锭经常被盗,虽然警方加大了打击力度,效果似乎不太好,铜的失窃一直是本地治安的大问题。当他看到集装箱里是满满当当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铜锭时,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不由自主地一头栽到了地上。等他醒过来时,已经在派出所了。
他坐着警察的车去找货主,可惜货主连影子都不见了。
等他身心疲惫地回到宿舍时,车主却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特意选择天黑了才回来。他故意绕到厂子的后面,从一个半山坡的小门挤了进来。可是他刚走到单身楼下时,花坛边站起了一个人。他迎着张三走了过来。
“我的车呢?”他对着张三问。
张三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只要张开嘴,眼泪就会掉下来。他在忍,他要让眼泪回去。
“我的车呢?”车主可不管,他站着一个枯死的植物的花盆上,踮着脚问张三。
张三低着头对他说:“先上楼吧。”便不管不顾地走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车主只好从花盆上跳下来,跟着张三往四楼走去。
现在很少招工,单身工人没有以前那么多了,仅有的一些单身,大部分也是有文凭的,他们都不喜欢住在厂子里,很多人都在外面租房子住,影响得一些老单身,也开始往外跑了。毕竟住在外面要比厂里自在。
所以,原来打破头都抢不上的单身宿舍,现在却少有人住了。张三从八人间住到六人间,从六人间住到四人间,现在他一个人住着一间房子,心里很满足。
车主跟着他进到房间,还没落座又厉声问他:“我的车呢?”
张三拿过桌子上的热水瓶,找了两个大碗,拿手在碗里抹了一下,就给车主倒了一碗开水,说:“先喝水。”然后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包方便面,用牙齿咬着扯开塑料袋,把圆形的面饼放进碗里,他一边撕调料包一边说:“一样大,刚好。”
“什么刚好?”车主刚喝了一口水,没听清他的话,抬起满额头的皱纹,问他。
“方便面和碗一样大。”张三解释道。
“你娘的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闲事?”车主生气了。
张三吸溜了一口方便面的汤,说:“早上的开水,不烫了。”他摇摇头,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旧书,在膝盖上拍了几下,一股灰尘蔓延在空气中,车主赶快站了起来,想躲一下,又赶快过去,把装开水的大碗用手护住。
张三把旧书盖在泡方便面的碗上,对车主说:“车让警察给扣了。”
“为什么让扣了?你是干什么吃的?”车主怒气冲冲地质问。
“扣多长时间?”车主看到张三不吭声,也平静了一些。
“不知道,他们让你拿手续去呢。”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咱的这个车没有手续。”
“啊?”张三吃了一惊,“没有手续你干嘛租给我?”
“谁知道你这么不小心呢?你干嘛拉铜锭呢?你怎么不检查一下呢?咱们这里偷铜抓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吗?”
“我没见过铜锭,他又用纸包住了。经常听到有人偷铜锭被抓,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铜锭。”
车主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三:“你真的没见过?也不知道拉的是什么?”
“真的,我对天发誓,我今天是第一次见这个东西。”
车主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说:“车我不要了,反正是二手车,也不值多少钱。但是你得给我赔点钱。”
“我没有钱。”张三很痛快地说。
车主不愿意了,他端起碗,喝了一口水,刚想发作,却看到张三端着碗,站起来了,他也赶快站起来,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看张三要干什么。张三围着他,打了半天转,然后又蹲了下来,一只手端碗,用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伸进碗里,试了一下水温,再把沾着方便面汤的指头在嘴里嗦了一下,然后就用手捞着面条吃起来。原来他满地打转是在找筷子。车主嫌弃地往远处走了几步,把窗户打开,并往外啐了几口唾沫,不客气地说:“你恶心死了。”
张三的一只手攥着一把面条,故意迎着车主说:“你尝一口?”
车主一把把他推着转了一圈,他就势盘腿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稀里呼噜地把一碗面吸溜了干净。
张三把碗放在地上,摊着双手对车主说:“反正车已经被扣了,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认,好不好?”
车主看着张三的无赖样,也没了办法,就说:“你要不赔钱,我就不走。”
这句话提醒了张三,他问车主:“你租房子住,一个月能花多少钱?”
“你管得着吗?”车主厌恶的说。
“我把房子抵给你,怎么样?”张三很为这个主意高兴。
“我才不要呢,你这是单身宿舍,万一让你们单位把我撵出来,我就吃大亏了。”
“现在是私房,你不知道房改吗?这是房改房。”张三开始欺骗他了。
车主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你没有欺骗我吧?”
“我怎么可能欺骗你呢?你要不相信,咱们立个购房协议,好吗?”张三继续欺骗。
“那,好吧,住在你们这儿,其实也挺好。”车主开始动心了。
结果,张三就以五千元的价格,把单身宿舍卖给了车主。
张三从此没有地方住了,他给医务室安过灯泡,知道医务室的套间没有人,相当于一个库房。他曾经在这里偷过药,可惜偷出去的青霉素针剂没人敢要,他全部都用来滴眼睛了。所以他第一天来医务室睡觉时,就轻车熟路地从坏了插销的后窗户翻了进去。进去之后傻眼了,几个月没来,套间出现了两张桌子,从摆设来看,显然是牙医的诊所。一直到他被发现,才知道医务所的所长也在这间房子。
他蹑手蹑脚地在房间里走动,检查着墙壁、桌子、天花板和窗帘,那随意拉住的窗帘让他很不满意,两边没有拉严,都堆在中间,活像个耸着肩膀的人,被挂起来了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拉好,这样窗户两边都看不见房间里面了,可是房间也因此而暗下来了。
他悄悄划着一根火柴,确定了桌子的地方,两张背靠背放在一起的桌子,躺上去也不觉得太短,张三满意地站在椅子上往桌子上爬去,突然他想起自己忘记脱鞋了,他赶快划着一根火柴,果然看到,包着椅子的棉麻布料上,有一双清晰的脚印,“妈妈的,怎么忘了。”他一边骂,一边用袖子擦脚印,直到擦干净,他才放心。他脱下鞋,半蹲在椅子上,悄没声息地把鞋放在椅子下面。
他半曲着膝盖,想跪到桌子上去,刚往前一动,袜子差点被脱了下来,他赶快划着一根火柴来看,好久没洗的袜子已经粘在椅套上了,他像揭膏药一样“滋啦啦”地把袜子从椅子上揭下来,月白色的椅布已经被袜子上的污渍染黑了,“戚,他妈的。”张三嘴里骂道。他赶快跳到地上,用袖子去擦,一股臭味蔓延开来,他闭着呼吸使劲用袖子擦着,一双黑脚印被擦成了一个黑团,张三用指甲抠了半天,一点用都没有。
他恼火地坐在桌子上,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椅子上的黑团,如果不处理好,会被人发现的,一旦这样,自己就没有地方去睡觉了。
他正在发愁,不料屁股下面传来“啪”的一声,桌子上的玻璃板破了。
“去他妈的,发现就发现,没什么了不起的!”张三反而不愁了,他转来转去地在房子里踱步,突然觉得尿憋了,他转到房子中间的陶瓷水池边,开始撒尿,这时候他才发现,水池后边是一个能躺下去的巨大的皮椅,刚才被水池挡住,张三一直没有看到。现在他才知道,这间曾经的库房,现在成牙医诊所了。难怪水池要放在房子中间。
他深深地躺在皮椅里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温暖,他用手转着水池上边的一个架子,上面的小镜子一会儿照着自己,一会儿又照着别处。他发现镜子后边有一个纸条,上边好像写着医生的名字,就好奇地划着了一根火柴,他把镜子转过来,想凑近去看,不料火柴却把纸条点着了,他赶快伸头去吹,脸上一烫,火柴把头发给燎着了,更糟糕的是,左边的眉毛好像也被烧了。他用手摸着眉毛,不知道烧成啥样了。
他愤怒地把火柴往黑暗中扔去,又想到,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住在这里,只好又爬起来,在地上摸索着寻找火柴,火柴盒被摔碎了,他用手摩挲着,在地上捡拾了十几根火柴,等摸到火柴盒的时候,他放心了。疲惫的张三头朝下、屁股朝上地跪在地上,睡着了。
这几天睡在医务室,张三实在感到无聊,毕竟单身楼在前半夜是人声鼎沸的。虽然这几天安静的环境,治好了自己的失眠,他依然觉得无聊。
这天,张三在睡梦里被尿憋醒了,他踮着脚在洁白的陶瓷水池里撒尿,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嘈杂声,他不由自主地向往起来,等把裤子提到腰上,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出去一下了。
他把窗帘拉开,推开窗户,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外面,医务室周围静悄悄的,几杆路灯散发着淡淡的灯光,空气中弥漫柔和的味道。他突然有点感动,在感动什么,他也说不清楚,自从开车遇到小猪以后,他的心就像一摊死水,整天浑浑噩噩,没想到今天却在春天的夜晚,感受到了一丝丝安慰,好像连老天爷都知道自己的不如意了。
他骑在窗框上,静静看着屋外的野花,小小的、红红绿绿,腰杆挺得很直,他缓缓拉住了窗帘,然后骗腿从窗户上下来,往外走去。
等他来到单身楼下时,犹豫了,他不知道去找谁。他知道几个固定的赌场和酒场,这是开放的,不怕别人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他们还希望更多的人知道。
还有吸毒的场所,这是张三绝对不会涉足的,他们也讳莫如深,不期望有人造访。
还有一种是找姑娘的,这个是期望别人知道,又害怕别人知道的。张三有点想去这样的场所。虽然他说这些事时,嘴巴从来都是很溜的,好像是个老江湖,其实他并没有真正体会过。
他今天却有了一点点冲动。他围着单身楼转了一圈,他知道这个四层楼上,哪一间房子的人在干什么。
他意外地看到,自己的房子里有光在一闪一闪,而且是那种柔和的荧光,是电视机吗?张三心里有点兴奋,整个单身楼只有一楼的值班室有电视机,张三时不时地会去看看,自从值班室被一个没有房子的人强占以后,张三已经一年多没看过电视了。
张三敲开了门,光着上身的车主睡眼惺忪地让他进来,他失望地看着车主说:“你睡吧,我还以为你在看电视呢。”
车主犹豫了一下,对他说:“我是在看电视,你要想看就进来吧。”
张三不相信地看着车主:“你装睡才装得像啊。”
他的话把车主给惹笑了,他把张三引进房子,用手抓着窗帘说:“看来该换窗帘了。你们厂穷死了,看看给你们配的什么东西?薄晾晾的。”
“屁话,窗帘是我自己买的,原来窗户上什么都没有。”张三说完这句话,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问车主:“你怎么知道我是从窗帘上看出你在看电视的?”
“那你还能从哪里知道的呢?”车主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他就像个傻子一样说:“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没干好事。”
“得了吧,你要能掐指一算,也不会让那头小猪跑掉,起码一顿烤乳猪吃上了。”
“嗨!”张三的兴致马上就没有了,他沮丧地说:“我要有那个本事,烤乳猪有什么啊?我还能干更大的事情。起码你的车我还在开着。”
车主笑了:“你就是变成神仙,也是个干苦力的神仙。你压根就不知道,有钱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这话对,我真想象不出来。”嘴硬的张三服软了。
车主打开了电视,屏幕上的广告一跳一跳地,从电视机的最下面往上跳,一直跳到最上面又从下面出现,再一次从下往上跳起来。张三好奇地看着这些广告,觉得很神奇。
电视机的旁边放着一台VCD,这个张三认识,他经常花两块钱去录像厅看武打片,这种VCD见过。车主把一张碟片塞了进去,电视上的广告不见了,一个光光的脊背出现在屏幕上,张三一时没有看清楚,觉得是一座坍方了的山梁在晃动,随着镜头不断变化,与屏幕一样大的脊背慢慢远了、小了,张三终于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光膀子的男人,他一直在动,镜头也一直在动,人随着镜头在变远、变小,终于看到这个男人为什么一直动了,他身下骑着一个女人。
张三顿时局促了起来,他对这样的事,其实是陌生的。他掩饰地用眼睛找车主,却没有看到他。紧张的张三,没有看到他什么时候出去了。看到车主不在,张三稍微有点放心了,便离开坐着的凳子,把脸凑近屏幕,撅着屁股,认真地看了起来。
不知看了多久,他听到钥匙插锁眼的声音,赶快后退着往凳子上坐去,却不小心把凳子碰得响了一声,他拿过旁边的一本书,放在膝盖上,故意把凳子撞得乱响。
“干什么?搞破坏来了吗?”车主不满意地说道。
“我就破坏了,你能怎么样?”张三故意摆出无赖的样子。
“十二点了,下面的邻居不睡觉了吗?”
“我忘了。”张三吐了吐舌头。
“怎么样?”车主问他。
“什么怎么样?”张三装糊涂。
“电视怎么样?好看吗?”车主看着他的脸问他。
“嗷-!电视吗?”张三故意拉着长音说,“不知道啊!”
“你没看电视吗?”车主显然不相信。
“我很久没有看过电视了,现在都不爱看了。”
“那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书!”张三赶快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书,这才发现,这是一本家具市场的广告册,印得花花绿绿,厚厚的一本。他一眼看到的是“真皮沙发,质量上乘,能坐、能躺、能趴,舒服到家。”
张三通过车主的关系,与音像城的一些老板挂上了钩。
音像城坐落在一条新开通的道路上,张三居然一次都没有走过这条路。
他倒了三趟车,才找到这个地方,恍惚中,张三觉得自己好像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的单位。一样的铁皮大门,一样的红瓦坡屋顶,一样的青砖外墙,还有一样的红漆木门窗,以及远处高耸的水塔,和门口的篮球场。
张三在门口转着不敢进去,心里纠结着,这就是音像城?
正在这时,门口转悠着的几个人过来了,他们一律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耸着肩膀迎着张三而来,路过张三身边时,掀开衣服下摆,他们最下边的衣服扣子是不扣的,露出里面的一叠碟片。然后,他们又在张三的后边转过来,跟着他,逐渐超过他,在超过的一刹那,低声问道:“要碟片吗。盗版的、三级片都有。”
张三在一波又一波的推销中怂了,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这种生意就是这样的,卖盗版碟和黄碟,你还想光明正大吗?当然都鬼鬼祟祟的。”车主失望地劝慰张三。
“好吧,”张三下了决心,“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有什么?豁出去了。”
张三又一次来到了音像城,他找到了车主的朋友,用一块钱一张的价格,批发了一百张碟片,他端着厚厚一叠碟片,问车主的朋友:“我多少钱往出卖?”
那个人不满地看着张三:“你空手来了?连个塑料袋都没拿吗?”
张三惭愧地说:“对不起,没经验,不知道有这么多。”
那个人说:“电影和电视剧,每张五块钱;黄的,每张最少十块钱。你自己谈去吧,有些人二三十都能卖掉。”
“好的好的,”张三点头哈腰地往外走,心里乐滋滋的,盘算着,平均一张五块钱卖出去,一百张都有五百块钱呢,顶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了。
正在这时,一个双手抱着肚子的妇女对他嚷:“喂、喂、喂…”
“喂什么喂?”张三看着一个劲给自己歪嘴的妇女说道。
“我怎么那么爱理你啦?”妇女大声吆喝,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样子,张三有点认怂,想从她身边走过去,她却往过来一站,封住了张三的路,“干什么?”张三慌了,虚张声势地喊道。
“你聋着吗?老板都叫你半天了。”女人毫不客气地说。
张三这才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小张小张小张…”
张三赶快回头,看见给自己批发碟片的人正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你的心可真大啊,我这么喊你都听不见。”
“你叫我小张,我不习惯。”张三不好意思地说。
“你不是工人吗?你在单位叫什么?不是小张吗?”
“不是,”张三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单位都管我叫三儿。”
旁边的女人噗嗤一声笑了,跟着叫了一声,“三儿!”
老板对女人说:“去去去,一边去。”
又对张三说:“如果被抓住了,你就说碟片是从南方邮寄过来的,不能说是我卖给你的。”
什么?抓住了?什么抓住了?张三听得一头雾水。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呢?你卖盗版碟,尤其是卖黄碟,警察能不管吗?我们这个市场已经有好几人让判刑了。”
啊!张三如同五雷轰顶,卖个碟片还这么危险?
旁边的女人对老板抱怨:“你怎么能把货给这样的人呢?你看看他的样子,傻乎乎的,非把大家卖了不可。”
“没关系,先给熟悉的人卖,尽量不要卖给陌生人。慢慢就会了。”老板安慰张三。
张三感到了一丝希望,他步履沉重地往外走去,一直到了太阳底下,他才想起那个妇女对自己的侮辱,他不甘心地回到了市场,想冲过去踹她一脚,当他跑到她的面前时,惊讶地发现,那女人正在给一个巨大的乌龟喂食,张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乌龟,他气咻咻地面对着女人和乌龟,有点不知所措,女人平静地看着他,“要乌龟吗?五百。”
张三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勾着头,往外走去,一路上,卖碟片的声音不绝于耳,“要吗?要不要?武打片、港台言情片、文艺片…”
虽然心情不是很好,但是他仍然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一路上,他单手扶把,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左手则稳稳地掌着一摞碟片。
快到厂门口时,遇见了出门买菜的车间主任。主任老远看见一辆自行车,像飞着一样过来了,他赶快站在没有人行道的马路边躲避,想等自行车过去了再走。不料,一抬眼,却看见张三骑在自行车上。
他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声:“呔,张三,干什么?注意行人!”
张三听到主任的声音,赶快从车子上下来,满面笑容地打招呼:“主任,你下班了?”
主任阴着脸不说话,张三突然意识到,现在正是上班时间,他赶快解释:“这个烂怂单位,一天到晚没有活干,还不如出来…”
看着主任越来越阴的脸,他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欲盖弥彰。
“哎呀,你们主任正在上班,我要去学校给孩子报名,”主任的老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她对着张三说,“你知道你弟弟今年要高中毕业了,我想给他多报几个学校,万一被录取了呢?”张三知道她说的是她家的独生子,听说学习很差。
“结果,家里的户口本怎么也找不到,这才让你们主任回来帮我找了一下。你知道的嘛,你们主任爱厂如家,什么时候迟到早退过呢?”
她的话让张三松了口气,主任的脸也明显变得亮了一点。
“你怎么没有上班?干什么去了?手里拿的什么?”主任严肃了起来,他一叠声的问题让张三有点发懵,他定了定神,语无伦次地说:“我有个朋友在卖碟片,我想帮他一起卖。”
“不会是坏碟片吧?违法的不能卖啊。”看到有人在围观,主任的脸瞬间温柔了起来,他语重心长地对张三说。
不等张三说话,他老婆问了:“你的朋友在哪里卖碟片,我正想买几张碟片呢。”
“肯定是机修厂嘛。”主任说话了,“是机修厂吧?”他抬眼望着张三。
“是,是哪里呢?”张三有点糊涂,“就是坐六路车,再坐二路车,在…”
“三角花园对面?”主任老婆抢着说了。
“对对对,就是就是。”张三赶快说道。
“那个单位和咱们厂是一个系统的,他们的效益比咱们还差,基本上倒闭了。没想到,倒闭的早还因祸得福了,政府把他们改成市场了,工人们都让留用了,那里面的保安和保洁都是职工。”主任看到围观的人多起来了,就不紧不慢地站在人群里娓娓道来。
“很多人还不干呢,”主任老婆羡慕地说,“很多工人连工作都不要了,自己租了柜台做买卖,比上班强多了。”
听到这话,张三也向往了起来,他问主任:“咱们厂效益不好,不会也这样干吗?”
“谈何容易啊!”主任的脸又阴了下来,他叹口气,说,“熬着吧,也许慢慢就好了。”
张三问主任老婆:“您想看什么碟?电视剧?还是电影?演唱会?”
“哎哟,我才不看那些呢。你能买到说外国话的碟片吗。电影、电视剧都可以。”
“熬吆,你还脱胎换骨了,中国的电影都看不懂,现在要看外国的了?”主任毫不客气地说老婆。
“什么呀,我看个屁,”主任老婆面红耳赤,在众人的笑声里大声解释道:“老师让孩子们听听外国人的声音,说是要锻炼他们的什么发音。我又不懂,家长会你又不去开,老师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反正就是让孩子们听听真正的外国人说话,在考试时有用。”
“有什么用?”主任满脸不相信。
“锻炼口语。”张三虽然是初中毕业,但是这个他还是知道的,赶快替主任老婆帮腔。
“对对对,就是的,老师就是这样说的。”主任老婆赶快说道,并感激地推了张三一下。
“算了吧,就咱儿子?省点钱吧。”主任也不怕大家听到,悻悻地说道。
“我这儿正好有一盘。”张三赶快打圆场,从碟片里拿出一盘标着故事片的,递给了主任老婆。
他把黄碟放在下面,把标注故事片和电视剧的放在上面,他一直害怕有熟人过来了,会要着看一下,一旦被他们看到下边碟片封面上的光屁股女郎,就糟了。所以他赶快给了主任老婆一张碟片,就想骑自行车离开,主任却抓着自行车后座不放:“多少钱,我不能白要你的。”
“一块钱。”张三急于离开,就随口说道。
“一块钱我也要,让我挑挑。”旁边肉铺的老板赶快冲过来要看碟片,张三急了,用双手护住碟片 ,自行车“啪踏踏”地倒在了地上。
“一块钱不卖、一块钱不卖。”张三有点气急败坏。
“那多少钱买呢?”肉铺隔壁卖海鲜的老板,一边用一块肮脏的抹布擦手,一边走过来问他。
“十块钱一张。”张三想起了价格。
“回回回,”海鲜老板推着肉铺老板往回走,“十块钱哪里买不到呢?还用买他的?质量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对着呢张三,”人群中有人喊起来,“把主任巴结好,对着呢。”
“熬!张三也会巴结领导了!”不知道谁开始起哄了。
主任气冲冲地把一张十元钞票塞进张三的衣服兜:“你怎么这样呢?你太不像话了!”
张三无处可去,就骑着自行车来到单身楼下,他蹲在花坛的砖围栏上,闻着花园里,不知道什么花的香气,等着车主回来。
车主手里有好几辆汽车,都是破旧不堪的,因为要价便宜,都租出去了。
车主不是本地人,家人都不在身边。他平时神神秘秘的,你问他,他就说在逛汽车市场。谁知道他一天到晚在干什么?反正比上班的人还忙。
就在张三前仰后合地快要睡着时,车主回来了,他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掏钥匙,一边看张三手里的碟片:“今天去了吗?批发了多少?”
张三说:“先批了一百张,五十张电视剧,三十张电影,二十张黄的。”
“嗨,不对,”车主纠正他,“错了,你搞错了,黄的可以多批,有多少都行;电视剧还凑合,即使是不好看的,也能便宜出掉。电影多了,万一是外国的原声电影,你根本卖不出去,又没有字幕,谁能看得懂?电影要批你了解的呢,你没听说过的,千万不要进,会砸到手里的。”
张三有点不服气:“我今天就是在原声电影上开的张,我觉得这样的电影对学外语的学生有用。”
车主噗嗤一下笑了:“好好好,你觉得好就行。不过我建议,你在卖这些碟片前,最好能把它们都看一遍。”
张三说:“我就是找你来看碟片的,我暂时没有房子,当然也没有钱,还不能置办影碟机,只能先在你这里看一下了。”
“可以,没问题,你想看随时过来。”车主大方地说。
他们来到了房间,张三迫不及待地把碟片插进影碟机里,为了节约时间,他把每一片碟都看十几分钟,越看张三心里越虚,不管是什么碟,无论是电影还是电视剧,似乎都是黄的。眼看天就要黑了,张三也没有看完,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车主:“我怎么觉得都是黄的?有没有不黄的?”
车主说:“你太少见多怪了,人家外国人比咱们开放,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
“动不动就上床了,这也太夸张了吧?”
“就是这样的,看得多了,你就不奇怪了。”
张三拿着碟片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单身楼,让他卖这些碟片,他实在心虚得很。
第二天早上,他从医务室的废纸篓里翻出来一个破破烂烂的纸袋,他把纸袋捋平整,把碟片装起来,好在纸袋够大,把碟片装好还折了几折,他把纸袋夹在腋下往单位走去。
他刚进车间的门,就看见主任和他老婆,铁青着脸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昨天的那张碟片。他心虚地往前走着,想假装没有看到他们,谁料主任的老婆,一看见他进来,就不由分说地冲过来扇了张三一记耳光,这响亮的耳光声震惊了大家,所有人都转过来看向他们。主任赶快把他老婆推远,对大家解释道:“昨天我老婆从三儿手里买了一张碟片,他说是学生学习口语的英语碟片,谁知道拿回家一看,居然是黄色电影,所以我老婆有点生气,请大家不要误会,也不要外传。”
大家默不作声地散了,主任老婆把碟片狠狠地给张三扔过来,被主任拉走了。
有人从地上捡起碟片,问张三:“多少钱?”
张三没有说话,他已经下决心不做这个生意了,结果有人又说了:“我先拿去看,如果好看了再给你钱,行不行?”
“不要钱,送你了。”张三没好气地说。
转过天,许多人都在车间门口等他,“你昨天晚上住在哪里?我们敲你的门一直不开,从楼下看,灯一直亮着,到十一点多时才灭。你为什么不给大家开门呢?都是同事,一起坐坐怎么了?”
张三有点心慌:“我昨天晚上不在家,去外面了。”
“可是,你的房间明显有人。”
“啊,是我的一个老板、是朋友,他昨天住了一夜。”
张三不愿意这么多人围着自己,想赶快脱身,但是围着他的人们却不愿意,“你的碟片是从哪里来的?卖不卖?多少钱?”
张三有点明白了,就说:“我替朋友卖一点,他压在手里了,有点亏,所以我帮帮忙。”
“哎哟,这样的碟片怎么可能亏呢?你说,多少钱一张,我们帮你卖。”
“十块钱,”张三安心了,察言观色地说着,等大家的态度,如果嫌贵,就说八块。
“十块就十块,”昨天拿碟片的人豪爽地把一张钞票拍给了张三,“五十,再来四张。”
张三瞠目结舌地从怀里掏出纸包,打开了让他挑,他不无担心地问:“厂里效益这么差,你怎么拿五十块钱看录像呢?”
“你懂个屁。”那人挑好了,一溜烟地跑了,连班都不上了。
张三的一百张碟片片刻之间就被人买完了,他拿着一打钞票,心里像做梦一样。“钱就这么好挣?我张三时来运转了?”他拍拍自己的脸颊,从车间的院子里推出自行车,也往外走去,身后还有人在说:“张三,再去进点不一样的,我们还要。”
谁知道,张三却把自行车丢了。
最近,张三卖碟片挣了点钱,想去交警队把汽车赎回来。他也知道自己卖的碟片是违法的,除了黄碟是黄色的,其他的什么电影、电视剧、演唱会其实都是黄的。
“挂羊头卖狗肉。”张三嘴里嘀咕着。最近手里有点钱了,并不太心疼自行车,他只想赶快把汽车赎回来,把车主撵走,自己去厂里好好上班,再不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最近电子商城抓了几个卖黄碟的人,给他货的几个老板也越来越小心,他们问到几个录像厅的货是不是张三供的,张三虽然没有承认,但是心已经跳得像打鼓一样了。他跟着工友们在这些地方看过录像,有些工友似乎也在录像厅里帮忙,如果这些地方有了老板说的那样的货,八成就是张三供的。
“不能再干了,再干就要出事了。”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很快就来到了交警队,没收他车的警察告诉他,偷铜锭的人抓住了,与张三无关,但是张三运送违禁物品,也得罚款,等他把罚款和一个月的停车费还清,就可以把车开走了。
“叫个修车的来,电瓶有可能没有电了。”临出门,交警还好心地提醒了一下。
张三高兴地走出门来,心里直后悔没有带钱来。他因为住在医务室,没地方放钱,所以都存在卡上了。碟片是在pos 机上交易的。他摸摸上衣口袋,硬硬的小方块。
“真方便。”张三感慨着。
他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生怕有人来早了发现自己。
这天,他又鬼鬼祟祟地从窗户里翻出来,小心翼翼地把窗帘从外面拉好,正要关窗户,身后“嗨!”的一声,吓了他一跳,他赶紧回头看,只见头发乱糟糟的牙医站在身后。他想解释一下,正不知道怎样开口,牙医先说话了:“听别人说你喜欢我,我还不相信,没想到你真的在偷看我。你这么早跑到窗户外面,就是来看我的吧?”
看着她羞赧的样子,听着她像小姑娘一样的声音,张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吞吞吐吐地说:“你、你的头发,头发有点乱,你怎么没有,梳、梳一下。”
牙医愣了一下,发出放肆笑声,“张三啊张三,我可真是服了你了,你这么早跑到我的窗户外面,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陆陆续续来上班的人们看见这一幕,都好奇地驻足观望,张三看见人越来越多,不好意思了,他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落荒而逃。
牙医似乎并不愿意放过他,中午下班的时候,牙医居然等在车间门口了,她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了。可惜,亮可鉴人的头发衬托着满脸皱纹,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已经走出车间的主任看见这一幕,又转身回去了,为了碟片的事,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搭理张三了。这时候他把张三挤在门背后,小声说:“你和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她比你大得多,离过两次婚,男朋友不计其数。最近不知道在干什么,经常晚上出去,早上很早就从外面回来了。你要心里有数,不要上当受骗。”
他的一席话,把张三说晕了,他其实还没看到门口的牙医,他搔搔头,正要平静一下,主任又回头,像接头的特务一样,压着嗓子说了一句:“她绝不会嫁给你的。”
“你在跟谁说话?”一声稚嫩的声音让主任呆了一呆,当他看清说话的人是牙医时,尴尬地笑了:“我给张三交待点事。”
“大主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用偷偷说话吗?”她发出了一串笑声,主任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气恼地往外走去,临出门,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三一眼。
张三却没有看到两个人的神态,他正在回味牙医的笑声,在心里说:这就是银铃一样的笑声吧!
牙医亲昵地把他打了一下,他才惊醒了,不好意思地说:“你来了?你找谁?”
牙医又发出了一阵大笑,她挽着张三的胳膊就往外走去,完全不顾院子里舍不得离开的人群。
张三扭捏着想把自己的胳膊脱开,他越挣扎,牙医挽得越紧,两个人就像扭打似的,往厂外走去。
门口,正好遇到一群逛早市回来的人,他们奇怪地看着两人。
“怎么了?”
“不知道!”
“是不是偷什么了?”
“单位效益不好,年轻人的那点工资怎么够花?”
“肯定把医务室给偷了。”
“对着呢,我晚上遛弯儿,经常看见这小子在医务室门口转悠。”这些退休的大爷大妈们,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
“饶了我吧。”听着这些议论,张三受不了了,对着满脸褶皱的牙医求道。
“饶了孩子吧,教育教育就行了。”好心的老人们也在求情。
牙医愤怒地放开了张三,指着张三的鼻子说:“是你先看上我的,我来找你,你还不愿意了?”
“我没有看上你呀!”张三左顾右盼,压着嗓子说。
“你没有看上我,为什么藏在我的桌子底下看我的裙底,吻我的脚?”牙医毫不顾忌地大声谴责。
我的妈呀!张三想不到她会这样说话,看着围拢过来的人,赶快抱着牙医的一个胳膊,往厂外跑去,牙医如同刚才的张三一样,半个身子往后倒,斜着身子不往前走。
张三累得满头大汗,顾不得围观的人群的哄笑,连连下话:“姐、姐、姐,求求你了,咱们到厂外去吧,厂里的人这样看,我不好意思。”
“那你松手。”
张三赶快松开手,用手摆着,示意她往厂外走。谁知,她一把攥住了张三的手,想牵着手走。张三有点猝不及防,赶快用另一只手去掰她的手,不料被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耳光。
张三不顾嗡嗡作响的耳朵,睁大眼睛问她:“你干嘛打我?”
她一声不吭,对着张三伸出手来。张三似乎被打开窍了,他看看围观的人群,把手伸了过去。两个人手牵手、肩并肩地从人群中走了过去,刚才还嘈杂的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看着前面平整的马路,张三的心里莫名涌上了一阵浪漫,这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张三恋爱了,真是奇怪,居然没有一个人说怪话了,当然,祝福的话也没有。
不过,这就够了,起码张三的担心没有了,管他别人是怎么想的呢。
不过张三的生意却停不下了,牙医的表弟有一个录像厅,非常需要张三的碟片,加上牙医喜欢消费,张三存的一点钱,明显不够了。
“不过咱们说好了,我只给你表弟一家供货,你们要保密,我把其他人的货可都停了。现在查得严,不安全。”
每次回答张三的,都是牙医的亲吻,张三非常迷恋这种湿漉漉的感觉。虽然两人贴得很近的时候,张三能清楚地数出来牙医眼角的鱼尾纹,但是,这不妨碍牙医对张三的爱,他已经习惯牙医每次见到他时的拥抱和牵手,这在他们单位是绝无仅有的。
张三现在心急如焚的是,赶快把宿舍赎回来,把车主撵走。可是随着与牙医的交往,张三卡片上的数字却越来越少了,已经不够赎汽车的了。
“可恶的猪。”有时候张三睡不着,就愤愤地骂一句。他每天躺在牙医白天工作的椅子上,感到分外亲切。
现在的张三,已经不是车间里那个油乎乎的工人了,他打扮得像个新郎一样,梳着油亮的头发,脚下的皮鞋锃光瓦亮,偶尔来一趟车间都会引起围观。
他基本上不上班了,牙医也不愿意他去车间,而心虚的张三却按捺不住,老想往车间跑。他知道自己的生意是做不长久的,他不愿意失去这个经常不发工资的工作。
他现在开始疯狂地进货了,牙医经常拉着他去购物,他们俩买来的一模一样的衣服就有好几套,牙医说这是情侣装,再加上牙医自己的服装,仅这些衣服已经让张三入不敷出了。
过多的东西也让张三感到焦急,他没有地方放,刚开始他买了一个大包,把东西放在包里,晚上当枕头,白天就拎着,也有点做生意的样子。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东西越来越多,除了衣服还有很多没有用的,光一个白色的米老鼠就让他觉得为难,牙医的是黑色的。一个大男人,天天抱着个毛绒玩具,像什么话?
存钱、存钱,赶快存钱。张三在梦里都说的是这个话。
只要有钱了,就能把车主打发走,自己也能有个容身之处。更何况,牙医几次三番想来宿舍,而张三又那么向往充满甜蜜的二人世界。用谎言破坏更深一步的浪漫,张三觉得亏得慌。
可是存钱,谈何容易?张三已经豁出去了。
这天,张三正跟牙医手牵手在步行街上漫步。牙医突然靠着他想往路边走去。此时的张三满腹心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边的一排铺面,警惕地逡巡着店铺的周围,完全没有感受到牙医的企图。
牙医恼了,她一下甩开张三的手,独自往路边走去,张三猛然惊醒,看看路边的商铺,张三醒悟了,他赶快从后边跟上,低三下四地拽着牙医的衣角讨好:“对不起对不起,你是不是要买这个店的包?我没有忘,我记着呢,等一会儿买好不好?”
“等一会儿是什么意思?难道等一会儿就打折了吗?”
“不是,”张三有点说不出口,他犹豫再三,还是说了,“没钱了,”
听到这话,牙医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张三赶快跟在后面说:“我带货了,前面那个服装店老板要的,我把货出掉再买包吧。”
牙医一听,眉开眼笑,用指头戳着张三的额头:“开窍了,早让你这样,你还不愿意,捧着金饭碗要饭。”
他俩在一个服装店的门前过来过去地走了好几趟,走得牙医都不耐烦了,张三仍然不敢进去。不知道怎么了,张三今天心跳得厉害。
看着即将发作的牙医,张三没退路了,他咬咬牙,往店里走去。
牙医松开了牵张三的手,她从门的另一边进去,现在他们俩隔着一排挂满衣服的货架,她假装挑选衣服,竖着耳朵听对面的声音。一个胖乎乎,理着寸头的汉子过来了,他用尖尖的嗓音对张三说:“在门口转悠什么?干嘛不进来?”
女的?听见这个声音,牙医有点意外,这个打扮得像男人的,居然是个女人。她好奇地从衣服缝里往对面看,那个人隔着衣服对她说:“看什么看?想看了过来看。”
牙医不知道怎么办了好,张三招呼她:“过来吧。都是熟人。”
她只好走了过去,张三正要介绍,那个人不客气地说:“没看出来你喜欢老的,小心把你给骗了。”
牙医呆在了原地,她想怼几句,但是看看这个像男人的女人,她又没敢。
那个女人伸手跟张三要货:“东西呢?”
张三赶快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那个人一把抢过来,对张三说:“就是我要的那些吧?我不打开看了,这里不方便。”
“一张都不少,全是高清的。”张三赶快打包票。
“那就好,谅你️不敢骗我。”她从怀里掏出一沓钱,递给了牙医,“给她可以吧?”
张三和牙医都一愣,张三赶快眉开眼笑地说:“对对对,可以可以,就是这样的。”
“贱货。”牙医刚想对女人说句什么,没想到她来了这么一句。
她在骂谁?张三和牙医在心里一起想着。
“走吧!”不悦的张三正要拽着牙医出门,那个女人又问了:“昨晚有一个林场的人,在我那里看录像,挺喜欢这个的,想买一点,你想不想干?”
“不想。”张三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给不熟悉的人进货。”
“也对,”女人理解地点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对着呢。”
牙医捏着手里的钱,心有不甘地问张三:“要不,就做这一次吧?”
“不行,真的不行。”张三毫不犹豫地说。
牙医问女人:“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他就是在我家看了一次录像。”
“那你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吧,万一想做了好联系。”牙医对女人说道。
女人递给她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天快亮了,一夜没合眼的张三在牙医的大皮椅上坐起了身,他看着摆在沙发上的不锈钢的锅具,像俄罗斯套娃一样,自下而上,一个比一个大一圈,一直套了差不多一米高,亮晶晶地看着张三。
这是牙医昨天在步行街买的,她坚持要在张三的房间里做中午饭,“买着吃,已经吃得够够的了。”
张三发愁地看着医务室里越来越多的东西,总不能每天都背着这些东西去市场、去车间吧?
“怎么办啊?”张三在心里烦躁地问着自己。他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烦心事又上来了,牙医不知道从哪里淘来了一对瑞士的手表,女表已经戴在牙医的手腕上了,男表也躺在牙医的抽屉里了,“二千元,便宜吧?”
张三把脸凑到洗牙器上洗了起来。牙医对他不洗脸的行为深恶痛绝。他随便捞了几把,把脸打湿,用袖子擦了一下,就把各种衣服玩具假花相片包包盒盒装进大包里,然后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他小心地把已经拉不住拉锁的大包放出去,然后用一截细绳把俄罗斯套娃捆起来,用手提着,往窗外的大包上放去,结果他刚一松手,套娃们就散了,滚得到处都是,“叮铃咣啷”的声音在寂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响亮。他连滚带爬地翻出窗户,来不及拉窗帘、关窗户,先把跑得乱七八糟的锅具一个个捡回来,正要转身拉窗帘,身后却传来车主的声音:“哎哟,总算找到你了,你赶快给他们说一下,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他回头一看,只见车主低着头、耸着肩,就像刚斗败的公鸡一样,站在那里,他身后站着两个彪形大汉,气宇轩昂地瞪着自己。
张三不知道怎么了,脑子就像断片了一样,只想着这两个陌生的人,“他们是干什么的?怎么像电影里的人一样呢?”
“你是张三吗?”
“是。”张三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完以后,又后悔了,觉得自己不应该在陌生人面前,尤其是车主面前显得这么窝囊,他想找补一下,就用玩世不恭的语气说:“怎么了?哥们,你们也知道我张三的大名吗?”
话没说完,其中一个就过来,把张三的一根胳膊扭到了身后,张三吃痛,想使劲反抗,嘴里还掩饰地说:“哟哟吆,你的劲比我的大吗?”
话音未落,脖子上就挨了两拳。一辆北京吉普开过来了,他被推进了车里。正好跪在一双高跟鞋的前面,张三看着这双鞋子熟悉,就想抬头看看,谁料车主也被推进来了,他的身体挤在张三身上,让张三动弹不得。
可是,高跟鞋却动了起来,她狠狠踹了张三几下,气呼呼地叫道:“张三,你这个坏种,你把我害死了,你自己贩黄碟,拉着我干什么呀?我又没有卖过黄碟,我怎么给我老公交待呢?”
张三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听不清楚她说的什么,但是他知道,他和牙医,还有车主都被警察抓了。他努力地抬起头,对座位上的人说:“对不起,警察同志,你们搞错了,他们俩没有卖过黄碟,我们三个人,只有我在卖黄碟。”
早上人少,车子很快就到电子商城了,警察在车上询问车主,车主隔着车窗,往外指认那一个个贩卖黄碟的铺面,张三也想起来了,自己贩卖黄碟还是车主介绍的。
到了公安局,张三才知道,牙医已经又一次结婚了。她家的录像厅,就是她丈夫开的,所谓表弟,就是欺骗张三的幌子。牙医拉拢张三,就是为了给自己联系货源,而且是白得的。昨天听说林场的人想要黄碟,她就想把自己家里的旧碟片卖给林场的人。没想到在她瞒着张三交易的时候,被警察抓了,警察通过她找到了张三的宿舍,把宿舍里的车主给抓了。而车主,居然是警察找了好久的人,因为他住进了工厂的宿舍,使得警察在社会上找不到他了。没想到今天晚上,顺着一个卖黄碟的,顺藤摸瓜把车主这个大鱼给抓了,也是警察们歪打正着的巨大收获。
了解到这些情况的张三,在拘留所里慌乱地转悠着,他不知道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一直到天黑,也没有人来提审他,当他躺在铺着稻草的床上时,他感觉自己回到了人间,最近一段时间,他都忘记睡在床上的滋味了。一行眼泪流进了嘴里,他不由自主地说:“我这样做,究竟在图什么?”
看着拘留所的铁门,张三感觉黑夜就像一个巨大的帷幕,像洪流一样铺天盖地而来。他感到害怕,两腿发软,不由自主地从床上爬起来,像不久前的那只小猪一样,四脚着地,如同雕塑一般,木木地定在那里,横下一条心,等着被未知的恐惧碾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