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是我们村一个男人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本名，村里人总是戏谑地喊他高二。时间久了，这个称呼就变成了高于他本名的存在，甚至到后来戏谑的成分都少了，仿佛这就是他的本名。高二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想表达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他甚至不姓高，唯一有关联的，是他在家里三兄弟中排行第二。

他跟我爹同岁，兄弟三个，还有一个姐姐。据我娘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高二也跟同龄人一起玩。他们那代人的20岁，定格在1980年左右。我娘说那时高二穿着粗布裤子，白色的确良褂子，干净整洁眉清目秀，是个俊朗的青年。

我有记忆的时候，是他刚娶了个外地媳妇。现在我已经忘记她长什么模样，只记得很年轻，20岁出头，清瘦，说话口音跟我们不一样。她是及肩卷发，用一根皮筋随意绑着，凌乱而没有精神。她是我看到的第一个卷发的女人。

农闲时大家都聚在胡同口，东家长西家短地拉着家常。外地小媳妇哭诉家里穷，没有吃的，每一顿只能靠清水挂面果腹。面条消化得快，刚吃完很快又饿了，所以总是觉得没吃饱，总是很饿。大家都觉得很同情，但也无能为力，只能骂几句高二太懒。

那个时候，谁家的情况好呢？起早贪黑地种几亩地，大多靠天吃饭。遇上好年景，多收几斤粮食，能勉强吃上白面馒头。碰到不好的年景，比如干旱或者虫灾，家里人口又多的，白面里只能掺上玉米面或者红薯面填饱肚子。我小时候经常吃白面掺着玉米面的馒头，口感粗糙，吃完烧心，我们把这种混搭叫做“两掺子”。

卷发小媳妇给高二生了个儿子，家里的境况却并没有变好。我不记得高二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勤快地种地。也许种过，但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吧，不然怎么老是饿肚子留不住媳妇呢？是的，卷发小媳妇走了。她儿子可能只有两三岁吧，她还是走了。于是，家里只有高二，高二的儿子，高二的弟弟，高二的老娘了。高二的姐姐早已经出嫁，偶尔过来把高二的儿子接走。慢慢地高二的儿子长到六七岁了，上育红班了，是个调皮的小孩，聪明伶俐。

高二和他弟弟开始往外走，走出村子到外面讨营生。他弟弟个子不高，走路慢悠悠，习惯低着头，斜着眼睛看人，眼神阴森。我从没见他跟村里人说过话。他好像没存在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村子里。大家都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地里刨食，没人关心也没人知道高二跟他弟弟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不好好劳动，以至于连温饱都顾不上的人，在村里得不到尊重，也就失去了正常的人情交往。

家里只有高二的娘和高二的儿子了。高二的大哥，我是没有见过他的。听说他结了婚，但是媳妇被老公公扒灰，他一气之下上吊死了。我不知道这个传闻的真伪。高二的娘在家照顾高二的儿子。高二的娘也是不与人交往的，也是习惯性地斜着眼睛看人，怯生生的样子。嘴巴里经常碎碎念，声音很小，根本听不到她在念叨什么。从她的表情看，应该是有很多的愤愤不平吧。听我奶奶说，高二的娘以前不这样的。高二的爹喜欢赌博，为了赌把家里的纺车和织布机都卖了，有时还打高二的娘。有一次高二的爹和娘又置气了，高二的娘一路哭着回了娘家，从娘家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高二和他弟弟在外谋生，间或回家呆上一段时间。有时回来也很光鲜，穿着村里人没见过的款式的衣服，皮肤也没有务农的粗糙皴裂，还在代销点买酒买肉，看上去逍遥快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出去了。

我也离开村子去外面打工了。打电话的时候，村里发生的各种事情，我娘会声会色的在电话里讲一遍。她说村里一个十七八的姑娘，骑着自行车从高二家门前过，高二和他弟弟截住姑娘欲行不轨。幸亏姑娘家离高二家近，姑娘的家人赶到，把高二和他的弟弟痛揍一顿。有次高二还说，村西头儿那么多胖娘们儿，却没他一个。

过年回家，我在街上经常遇到高二。随着时间的流逝，高二再也不出去了，也没了年轻时的神采，皮肤像落了一层灰，有时也自言自语，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自从听我娘说了他们哥儿俩截姑娘的事情，我看到他总躲地远远的。有时赶年集看到他，背着个破麻袋，里面装着过年用的年货，穿着他儿子从外面打工给他买的新衣服，坐在田埂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

一年年过去，我娘在电话里说有天夜里来了很多警察，把高二的弟弟抓走了。听说他弟弟在山西犯了命案杀了人，被警察抓走枪毙了。我无从知晓高二的弟弟到底犯了什么案，但他再也没在村里出现过。

我娘说高二为了换口吃的，不断卖东西，我家还买了他一个小饭桌，十块钱。高二还把他家三间房拆地只剩一间，把拆下的砖卖了换钱。我娘说虽然没钱，但一旦有了钱，高二就会买馒头买酒买肉，不委屈自己的。

我娘说高二的娘死了，死在隔壁乡镇的玉米地里了。被别人发现了，报了警，在县城的新闻上广播了认尸的新闻，被高二的姐姐认出来了。我娘感叹说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到别的乡镇去了，几十里地，估计是迷路了。

再后来，就很少听到我娘提起高二了。我结了婚，又有了小孩，回去的次数更加少了。有时回去一趟，经常看到高二背着个破袋子，在街上或路边走走停停。我娘说高二在捡垃圾，卖了换几个钱，买几个馒头吃。我说农村能有什么值钱的垃圾捡呢？我娘说捡到就有吃的，捡不到就饿着。不过村里给他盖了三间房，不收他的水电费，还发补助。怕他乱花钱，每月只发一点。但他拿到钱还是胡吃海喝，也不知道节省。我娘无奈又愤愤地说，你说这种人国家还管他干啥！

最近一次听到高二的消息，我娘在电话里说他死了。我吃了一惊，而后想想他也快60岁了。但我记忆里，他还是三四十岁的样子。我娘说胡同口的老人说好几天都没看到高二出门了，找了他族里的一个人到他家去看，发现他已经去世好几天了。身上都是黑的，而且肿胀，都有味道了。大家猜测前几天中秋节，他可能在垃圾堆里翻了什么东西吃，中毒了，不然身上怎么发黑呢？他姐姐和儿子回家安排了后事。我娘说他儿子买了寿衣，但因为肿胀地厉害，衣服都套不进去。

高二走了，现在就只有他儿子了。他儿子30岁左右，还没成家，常年在外，很少回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