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娶她的时候是八抬大轿,绕着庐镇足足走了一圈,来往居户无不出门观望,与之熟络的,都备上贺礼送至他家,这镇里流露出了久违的热闹情景。陆家是庐镇百年老家,祖祖辈辈扎根于此,祖上经商尔后从政,从他祖父起便是五品官员。陆家和翁家世代交好,这般联姻也是天作之合,他从后堂穿行至前堂,听过耳边浮走各般祝词,各般郎才女貌,他都恍如隔世,那些小厮丫鬟前后热闹忙碌仿佛都视而不见。
他心里只有那个人,虽说从小一起长大,对她再熟悉不过,娶一个见过的人总归是少了些初见的惊艳,可是想着那可爱的女孩,终于成了自己的妻子,从此以后日夜相对,他竟是紧张到有些手抖。
听见人叫着,花轿到了,他匆匆忙忙过去,路上还绊了一跤,客人小厮不禁笑道,新郎官可别急咯,新娘子就在门外等你咯。他拍拍身上的灰,一直宽慰自己不打紧不打紧,理正衣帽才端端正正去迎了妻子。
掀起盖头时,他看见身披凤霞头戴冠的女人,美得仿佛是挂在自家庙堂里的女仙,不禁楞楞问:“你是,是婉儿吗?”原本还羞涩的人儿,被问得又气又笑,最后只能说了句:“你这呆子,不是我,你还想娶别家姑娘不成。”
这乌龙不知何时从婚房中传至庐镇上,后来许多人谈起时都会笑弄陆家二子新婚夜不识得自家娘子。若说缘由,也怨不得陆焕,他见过翁婉从小在身旁流着小鼻涕的样子,见过她扑蝴蝶时脸上的泥土,见过她笔墨跳上的鼻尖,却没见过她这般盛装,脸上是他看不懂的温红。
“想什么呢,笑得傻乎乎。”妻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思绪从七八年前的光景回到当下,眼前的翁婉还是以往的样子,仿佛岁月的痕迹不曾从她身上走过,他笑笑,“想着为何我们成亲快十年了,你还是老样子,我却老了。”翁婉将刚泡得滚烫的热茶放在书桌上,“快十年了,谁能不老,让我瞧瞧你写的什么。”陆焕把半掩的卷轴摊开,“是梅呀~”翁婉一喜,抬头顺着书房窗户看出去,房外的梅空空落落,枝桠光秃秃的立在寒冬里,不禁感叹:“可惜梅未绽,卷里的梅开得再好,也少了分呼应。”他站起身,拉妻子坐在红檀木椅上,“原本想题好词再赠你做个入冬礼,哪曾想被你先发现了,这样也好,倒不如你为我这画题词一首,写诗词你是比我更胜一筹。”翁婉掩嘴笑,她转头看看立在身后的相公,眉眼间藏了几分愁色,略一思忖,提笔写下:
冬来夏去
又立轩窗
堪堪疏影叹独芳
哪般事,谁人知
更深幽梦惊坐
斜枝倚病听雨
花无长期花始落,人有情深苦长久
陆焕砸吧着句子,“这词平仄倒从未见过。”翁婉放下笔,“是我写着忽然记不清了,倒索性随意写去,这样的词是万万不能公诸于众。”“又有何妨,我倒喜欢你这词,但花落后复开,人情深后无来者。你我从相识到如今也有二十余年,你还不信我?”
翁婉起身,“傻子,不过词罢了,你还和我较真,早知如此,我就不写了。”说罢便想走,陆焕拉住她,“我是想要你知晓我的心意。”她不好意思的低头,“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他大笑,“便是要老夫老妻了,才说这些。”
“我要把这画挂在我们房里。”陆焕兴致勃勃说道。
“这可使不得!放柜里便好了。”
“那你这是看不上我送的礼物?”
“是我写的词实在叫人难为情呀。”
“无妨,我就挂在咱们内室,外人瞧不见,我就要让你以后瞧瞧,我这情深倒能不能长久。”
翁婉微微一笑,“你倒还赌上气。”
夜里陆焕做了个梦,梦见他和翁婉刚成亲时一起栽下的窗户外的梅花,竹兰四君子,翁婉最喜梅,她说世间艳丽花乃至花香千千万,唯有这腊梅香平和安静,不至于太过热烈,也不显得太过平淡。
初闻时的芳香像是安生于雾气笼罩山间的精灵,干净纯朴而自带灵气,这寒冬腊月,万物皆灭,严寒削去它的绿叶衬托,减去它的大朵花苞,只留有一个小小的花骨,像是生命最初的形态,渺小却坚韧。
我们就像这梅,起于虚无,却像这腊梅香一样悠长而永恒。
他梦见那梅花开了一年又一年,可每次最开心的翁婉却不见了踪影,他在梅花旁等她,她没来,他去他们以前采荷的池塘找她,她不在。他梦见自己在茫茫的白雪中不断地行走,一个人,不断找寻她,可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找不到她了。
后来剩下他一个人,在那株梅旁,从黑发到了白头。
再到后来,在他的记忆中,他几乎记不清翁婉的样子,记不清他们共度的那些岁月。
他惊慌的醒来,脸上一片湿漉漉的,顾不得的所以一把抱住还在身旁沉睡的翁婉,翁婉醒来,“怎么了。”陆焕没有开口,“到底怎么了。”她轻轻拍拍他的背。
“我梦见,梦见你不在了。”
翁婉突然沉默,轻抚他的手停了下来,“梅花开了吗?”
陆焕转头,借着夜色看到依旧孤零零的树枝,“大概是没有吧。”
“那也许不会再开了。”她轻声说。
“这是为何?”
“你再好好看看,我们这是在哪里?”
陆焕奇怪的坐起身,夜光透过木窗洒进房内,日常起居室的摆设依旧如故,“还能是哪里,当然是我们的家里啊。”
翁婉也坐起身,“你再仔仔细细看看。”
他心里奇怪,但也还是再把居室仔细打量,忽然发现自己想挂在居室内的那副画不见了,“咦,那画呢?我明明记得我挂上去了。”
“你挂上去了,只是不在这里。”
陆焕更加糊涂,只听到翁婉在说,“回去吧。”
……
那夜的对白后来两人都没再提过,随着时日的推移,陆焕又仿佛觉得那深夜的对话可能也是自己的梦,不过是做梦做深了自己还没醒的过来。至于居室里不见的那副画,也就当作是不知被自己随手放在哪里,找不到了而已。这样的事情说起来确实是稀松平常,往日里记忆中明明放置在这里的事物,真正想去找的时候发现无处可寻,丢的画虽然可惜,但再画便是。
于是两人依旧过着自己平平淡淡的生活,日历上的纸张一篇篇撕过,不知不觉竟到了立春的日子。
寒气渐散,暖阳伴着碧蓝的天照射在院子里,被冷气笼盖了几月的生物都纷纷探出头来,陆焕也从屋内搬出两个大躺椅,翁婉吩咐丫鬟备了上好的茶和庐镇上斋坊新鲜出炉的糕点,两人便懒洋洋的晒在太阳下。
陆焕抿了口茶叹道:“真期待开春,等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去隔镇采办些新茶,像是家里旧的物什也可以拿去捐给静安寺的僧侣们,大哥那边估计也有新的事宜要去操办,冬天太冷,我疲于外出,竟是一个寒冬没和大哥见见了。过几日我们还是要去给爹娘和大哥拜个早春的。”
翁婉没有说话,陆焕偏头看她,发现她正盯着躺椅旁那棵梅树看,“立春了,梅花还是没开呢。”这样一说,他才想起,的确过了一个冬季,原本该凌寒而立的梅花竟是没开,“也许今年太冷了,明年就开了吧。”
翁婉转过来看他,依旧是笑的,“你果然还是不愿意相信。”
陆焕心里感觉到隐隐不安,心头跳动得越发快起来,“梅花是不会开了,因为这里的梅花是不会开的。”
果然如此,陆焕心想,原来那会儿的谈话不是梦啊。
“你没有发觉过去了一冬天,却好像没有记住什么事情,好像时间忽然的就到了这里,你没有发现,你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爹娘,大哥都没来看你。”
“焕之,你就是不愿意承认,我已经不在了啊。”
日头被云朵遮住,早春的午后依旧带着渗人的寒意,没了太阳的照拂,陆焕坐在躺椅上觉得浑身冰凉,被风一吹,头也有些疼了起来。
“婉儿,这些日子,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呢。”
翁婉从躺椅上坐起来,伸手轻轻拽住他的手,“我也是多么的舍不得你啊,可是焕之,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你得回去了,想想我们爹娘,还有大哥,他们都在等你呀。”
陆焕握住翁婉的手,被话语惊得有些手抖,既诧异又恐惧,“这话什么意思,你要我回哪里?”
她也渐渐红了眼睛,“快醒过来吧,焕之,我已经,已经走了。”
就像太阳撬开冰封的水面,一道细小的裂痕从一片白茫里裂开,而后是整片整片的垮塌,陆焕觉得头疼无比,眼前的翁婉变得模糊起来,他低头看见握在手里的柔荑像随风飘扬的柳絮,变得若有若无。
他抬头,看见翁婉正泪流满面的望着他。
“焕之,我已得你一往情深,不敢再求举案齐眉到白首。只是,只是太短了,我们成亲才十年。”
“不,不要…我不回去…”记忆中的事情开始变得混乱,他忽然想到翁婉卧病在床的样子,想到下葬时那落满整个庐镇的大雪。
“回去吧,你已经在这里太久了。”她哭咽着说,“焕之,再见了。”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对他欠了礼,她的样子已经变得虚无,整个宅子都变得虚无,就像她喜欢的梅香一样缓缓地飘向了远方。
“不!”他突然的睁开眼,自己依旧躺在家里,身旁服侍的丫鬟瞧见,惊喜道:“少爷,少爷您醒了?快,叫老爷去。”浑身疲软无力,他缓缓转头,看见那副画挂在那里,“花无长期花始落,人有情深苦长久。”原来人不是相爱就能长久,原来我们就算命定了一生,也会有人走得快了些,有人走得慢了点。他想到自己的赌气,我的情深是长久,只是你的花开却有期。
“儿啊,你终于醒了,快去找大夫来瞧瞧。”
“焕之,感觉怎么样,我和爹娘都吓坏了。”
“快,去热点热粥来。”
“上天保佑,还好是吉人天相啊。”
……
陆焕愣愣看着床前人来人往,爹娘,大哥大嫂,仿佛也是隔着层薄雾,他有些分不清,现在又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想到翁婉的话,“娘…”
“哎,娘在这里。”
“梅花开了吗?”
陆焕的娘心里奇怪,却仍旧转头看了看,
“花骨朵结起来了,估计过几天就开了吧。”
End.文/苏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