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叫他老路,身边其他人也这么叫他,二十多年没有变过。
这几年,我每年去苏州两次,主要是祭拜母亲,其次就是见老路。我每一次去见他,似乎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变化。难道是我忘记了他二十多年前的模样?非也。
他真的保养得不错,你绝想不到他的年龄,竟然是到了古稀之年。他穿上和三十来岁年轻人差不多的Nike或者Adidas运动装,走路、骑车的样子和年轻人无异,讲话声音洪亮浑厚,我们讲普通话时他字正腔圆,但时不时会露出些许苏白,增添了一点软糯的暖意。
和他开始做同事,大约是97、98年左右的事情,老路当时已经快50了。我以前的公司也是美国500强的跨国公司,当时本事业部在中国投资正式成立的独资企业就注册于苏州的新加坡工业园区。
说实话,知道路姓,除了路遥,就是老路了。路遥可能还只是笔名。那时候,老路在苏州负责仓库管理,我在上海负责销售。我们的业务模式简单明了,我的任务是不断找订单,老路则拼命安排发货,当然还有进货。最厉害的时候,货还没到仓库,老路安排出货的车已经到了。虽说工作时也有客户的抱怨和投诉、海外厂家的延期等事件,我们会有磕磕碰碰,总还能将事情弥补完成。
就这样,十年就一晃而过。中间换了好几任老板,基本上还算满意。毕竟我们每年实现盈利,用一两百万美元的红利(dividends)向美国总部换取一块半张A4纸大小的、刻有目标完成的铜质奖牌。到我离开那年,那面茶水间旁的墙上,已经整齐地挂上了十多枚这样的奖牌了。
不知道员工们有没有什么感觉,反正我每次看到,是有瞬间自豪感的。我想老路也一样。
常言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在一次团队旅行中,老路和我说了他想退休的想法。我虽然挽留,但也明白各人都有各自的人生安排。最终和老路共事了15年,他正式退休了。
于是,老路开始了另一段人生。老路说起来,不是苏州本地人,他祖籍是中原的河南,祖上是在北方有不少生意的大户人家。当年因父母要跟随大伯迁居台湾,到上海之前,便在苏州歇脚。哪知一歇就是一年,第二年老路便在苏州出生,而这一待,便是七十年。他的年纪,求学时期是动荡的,但他好学上进,原来他在蔬菜集团公司工作,又考入职工大学,毕业后任职职校老师。再以后下海,到外企和我做了同事。
退休后便是另一番光景。当然也只有退休的人才领略得到。当年工作时,因为业绩出色,受领导嘉奖,年尾拨出一笔钱给我的销售团队及后勤支持去旅行一次。记得最后一次旅行时,老路和我说,他想退休了。我见他活力四射,除了容颜因年龄使然的衰老,几乎和年轻人一样。我无语,他又小心翼翼地问,我再干两年行吗?我提高了声调,求之不得啊!结果大半年后,他如期退休了。
世事难料,一年之后,我亦离开了公司。但我们保持着联络。老路退休以后,照顾他年老的双亲成了必修课。我母亲去世后,因为墓地的事我去了几次苏州,找老路,方知他母亲已仙逝一年。我为墓地的事情纠结,老路只说了一句,老古话厚养薄葬,还烦恼啥呢?我似茅塞顿开。
后来去苏州见老路都很匆忙,因为他老父亲90多了,走路不稳,老路基本上都是陪伴着他。老路的孝顺是难得的,没有一句浮夸话,全在日日夜夜的陪伴和照护里面。直至两年前父亲离世,老路仿佛进入了人生的第三阶段。
老路没有娶妻,没有子嗣,以他的年龄而言,实在有些特立独行。和他熟络之后,知道他年轻时代曾经有一份爱情,后来却最终败给了地理上的距离。姑娘在中国开放的初始,便随家人移居美国。一晃几十年过去,沧海桑田,爱情变成了淡淡的友情。他们隔洋依然偶有联络,就像王家卫电影里的一句话,任何东西都有保质期,爱情也是。
某种意义上讲,老路的人生更纯粹,没有了世间的羁绊或缠缚,多了更多的可能性,也可以更加潇洒。父亲身后事料理停当,他开始了旅行。他去西部、去新疆,走丝绸之路,瞭望千年的古城古道,叹世间只是时间长河中的一瞬。他去澳洲看大海看土著,想人类文明的小小缩影。世界如此之大,天涯海角清风明月,个人是如此渺小,如恒河沙粒。所以老路的心也越来越清澄平静。
每次见老路,就是老友的重逢,充满了喜悦。因为老路仿佛总会有一些本事,把原本的平淡无奇,变得滋味无穷。不管是吃的、用的、玩的,总能化腐朽为神奇。他用苹果手机拍摄的景色照片美不胜收,我还以为是专业单反相机拍的。他还用软件把它们做成早安帖,每天发给我一张。因为越看越好看,我也转发给一些身边的亲朋好友。它们是每个新的一天的开始,要像一次迎接崭新生命到来一样。
去年秋天我们见面时,他约到了二十年前的另外两位同事一起聚首,大家在感叹岁月飞逝的同时,也唤起了许多美好的回忆。的确,人生才有几个二十年啊!那次我们竟然在苏州的一个高端养老院见面了,因为曾经的会计主管在此工作,那天她刚好加班。
那个环境,自然也像是无声地提醒我们该考虑自己的最后一站了。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但又是谁都无法逃避的。大家间或地沉默。老路朝我们仨微笑着,淡定地告诉我们他已经安排好了自己的身后事,在民政局做了登记和确认,遗体捐为医用,算为祖国的医学发展做点贡献,骨灰撒掉。半晌,我由衷地向老路翘起了大拇指,赞叹他无惧死亡的勇气。
我在生活中很少会遇见如此看淡生死的人。我母亲算一个,老路是一个。前两天看到澎湃新闻报道一个复旦硕士、在陆家嘴金融圈工作的九零后,罹患淋巴癌晚期,治疗一年后,和先生交待好所有保单和身前身后事,然后开始了临终关怀志愿者工作,她要以自己的学识、经历去鼓励、关怀和帮助那些和她一样患上大病的人,永远都不要失去希望。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向死而生,会给人鼓舞。
前些天,起稿之时,我想到之前两篇文章都是和老路在一起时引入的文思,虽无泉涌,却也连绵不绝。老路就像他的微信头像,都是一条道路,有的笔直平坦,有的幽深蜿蜒,相同的是道路沿途都有优美的风景。我想老路是有他自己的寓意的。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有点像旧时代上海人讲的老克勒,有他自己的坚守,无惧周围人的眼光,过自己的生活。哪怕只一杯茶、一碗面、一首曲、一场戏,乃至一条丝巾或一双拖鞋,都会在自己的条件下做到极致的好,从容淡定不显摆,仿佛一切都是本该如此。
我于是不由想起一位仁波切的话,“对死亡最好的准备,就是过上充实的生活。享受世界上最美的茶,要好好地泡,并且不用塑料杯喝;穿上你一直渴望穿的衣服,读你一直想读的书,做你一直想做的所有事情,无论那些事情是多么离谱或惹人厌。而且是现在就去做,因为你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这不就是我们珍爱生命、活在当下的最好诠释吗?
无论我们的前路或长或短,老路,我都由衷地祝福你,一如少年时的美好憧憬,穿越所有障碍,直达欢乐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