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并发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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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后,拉上围帘,一个人呆坐在床沿陷入沉思,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爱好,一种能够给予我强烈幸福感的爱好。深陷幸福中的我只愿独享其乐,无需不请自来的访客,更无需自作多情的陪伴。所以,此时的我,特别害怕陌生的脚步声在帘外戛然而止,或者熟悉的嗓音在帘外呼唤我的名字。因为我没法像动物园的动物那样,由着性子在一波又一波的游客面前恣意地慵懒、或是肆意地腾跃。

绝大多数时候,我巴不得来访的亲友速速离开。因为人情世故对于彼此均是一种莫大的负担,它不仅鸡肋,更加深着对我的伤害:不知冷热地扯着闲篇,对于我所身患的绝症避重就轻;执拗地回绝我斟茶奉水的客气,就连椅子都不打算拉过来坐一会儿;带来的探病礼根本就没法“婉拒”,只能无望地看着它们在病床下越积越多。起初,我寄望于“临终关爱病房”的特殊性,本打算花钱买个清静,结果却事与愿违,和窝在家里并无二致,害得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干嘛躲着?……”一旁突然闯进了一个人,他掀开围帘毫不客气地直接坐在了我的身边,害得我的床都惊出了“咯吱”一声,“让我坐会儿……”

“坐下可就回不去了!”我依旧面朝围帘,戏谑地说道。

“那是你!…我才没你这么倒霉……”他的话略欠斟酌。

“给!”我递给他一瓶专为前来探视的亲友准备的矿泉水。

“谢了!”他接过去便一口气喝了大半。

这个人是我的挚友,是唯一的一位我指望他能够多来,来了还想他能够多待一会儿的探病者。对于别人的嘘寒问暖我避之不及,可对于他的冷嘲热讽我却甘之如饴。正因他的到来,让我意识到了死亡给予我的改变。循规蹈矩的物质世界正在逐渐地崩塌,而天马行空的精神饥渴却愈发难耐。尤其是到了如今这副遭人嫌弃的尴尬境地,就更是希望他能够时常携三两落井下石,却又酣畅淋漓的“问候”前来。

“不好意思,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我熟稔地和他打着趣,“将就着喝吧!”

“没事!”他驾轻就熟地回应道,“我不挑。”

“两手空空就这么来了?!”

“缺什么你说!…”挚友朝床底努了努嘴,“可问题是你还缺什么呢?”

“你觉得你欠我什么?…欠什么我就缺什么!”我也低头看了一眼床下的那一团乱,“这些我都不要,你都可以带走!”

“没人会要……哪怕带走…多半也只是替你存着,今后还是会供给你……”

“羊毛出在羊身上啊?就不能供些别的?…像是…像是纸糊的女人!”我毫不忌讳地胡诌着。

“好!要几个?要多少都没问题!”挚友忽然认真了起来。

随便报个数吧?可我却患有极其严重的选择困难症,一时间竟开不了口。他人眼中易如反掌的事,在我看来却难如登天。一度我警告自己,“要相信直觉”,可直觉却很坦诚地对我说,“要时常怀疑”。

回答“无数”好不好呢?可这世间的一切难道就都是如我所想般美好么?

“些许”的话,会不会更恰当?自认为美好的事物就一定都要据为己有么?

兴许“若干”才是最佳答案吧?分身乏术的我又该如何贯彻“物尽其用”的主张?

“我想说‘不要’,可你一定要说我虚伪了吧?所以,还是扎一个吧……”我微笑着对他说道,“独自一人是有些寂寞……但太多也未必是好事。”

“嗯……”挚友听后笑了笑,“你还是这么独来独往啊……”

“你说还会有谁喜欢和我这种怪胎接触?”我也依旧笑脸盈盈地说,“我暂时还死不了,这就说明如今连神明都为我犯了难!”

“哈!说不准他还会把你留下……”他看了看我,随后收起笑脸低下头,把玩起了手中的矿泉水瓶,“后事都计划得怎么样了?”

“我倒是希望一切从简……”我抬起头盯着围帘,仿佛所说之事与自己毫不相干,“我本不打算买墓地……因为过不了几年就没人会再想起我了……”

他点了一下头:“想法很有个性……可惜了……”

“是啊……到时我也就是你手上这瓶矿泉水的重量,搬去哪里还不是由着别人……”我深呼了一口气,随后跳下床缓缓地拉开围帘,“真想活在梦里!……”

我的人生是一场必将赴死的战争。无出其右的典范与至高无上的权威一度迷住了我的双目。我不敢怀疑钢盔是否真的可以确保我的安全;我不敢怀疑步枪是否真的可以击杀我的敌人;我不敢怀疑战友是否真的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般神勇;我不敢怀疑政委的机枪是否真的就在我身后上膛。我与旁人一样盲目地以为人生的战场上唯有奋力厮杀,攻城拔寨,除了杀人与被杀之外我别无选择。直到我发现了一片巨大的雷区。在梦中,我选择了逃跑,我丢弃了钢盔武器,撇下战友政委,独自步入雷区。雷区尸横遍野,看似无人能够横越,也许我也只能循着前人的脚印再向前推进一步。虽然这样的死法可能会遭人非议,但我仍旧怀疑自己会喜欢上做出这种选择的自己。

“对不起!”被拉开了一大半的围帘外,站着那个同是在雪白病房内等待死亡的女孩儿,她穿着宽松的病号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缩着脖子不敢抬眼看我,“我错了……对不起……”

“今天又有什么事?”我非常不客气地蹙眉问道。

“有件事……我自己拿不定主意,想向你借点时间商量……可来得不巧……”女孩儿瞥了一眼挚友,然后慢慢地低下了头,“我知道这样旁听很不道德……但你们的对话我听得入迷了……”

“你已经道歉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你并没有打扰到我们……”挚友站起身朝我们走来,“所以你并没有错。”

“谢谢……”女孩儿向挚友致谢,又偷偷瞄了一眼仍旧皱眉的我,“对不起……”

“有烟么?”挚友扭头向我讨烟。

“有,我们换个地方。”我与挚友准备去吸烟,看见女孩儿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样子,我轻声念叨,“还听么?……”

医院内有个静谧的小花园,不过,应该是没有在好好打理,花园里没有什么像样的植被,更没有什么漂亮的花卉。稀稀落落的绿意间,横着几张如入暮年的长椅:木条上的漆早已剥落得辨不清原有的颜色;锈蚀的铆钉缝隙间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椅腿上的蛛网粘满了小飞虫的尸骸。鲜有人来此驻足流连,这里一般都是冷冷清清的,同时并排坐下三人的情况实属罕见。

“谢谢……我不会打扰你们……”女孩儿耸着肩冲我们甜美地一笑,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她的样子显得很放松,双手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

我递给挚友一支烟:“最近怎么样?”

“事情比较多……乱!做起来有点没章法……”他不动声色地将烟接了过去,又顺手抢过火机,“我给你点吧……都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会有的。”我嘬了一口烟,“还没那么快。”

“嗯……”挚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你要少抽烟……”

“知道了。”

面前的草坪里隐约探出一些小小的不知名的白色花苞,我看得入迷。纤细的花萼捧着躲藏起的清新淡雅;逃出的怡人芬芳被微风送去远方;稚嫩的花瓣时而被呱噪的蜜蜂叩响。我喜欢洁白的花朵。要是有谁插一束在我床头的花瓶里,我绝对会欣喜若狂,病情或许还会有奇迹般的好转。可惜自从入院以来,就没有人够胆量送来。而我面前的白色小花,或许也会被视作杂草一般,被人从草坪上铲除,等不到吐蕊的那一天了吧?每每想到这里,我不禁怅然。

“和你说个事……”挚友突然话题一转,“我和我那位领证了……”

“挺好,不过,这下也算是踏进‘坟墓’了啊!”我闻讯调侃起挚友。

“恭喜你!祝你幸福!”女孩儿也弯腰探出头来祝福道。

“我会准备红包的。”我又嘬了一口烟,然后毫不留恋地将其掐灭,“好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最近……我应该会花更多心思在婚礼上……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挚友默默地俯身踩灭了烟头,说话间已经蹙了无数次的眉,“你的话……以你现在的状况……来参加婚礼会不会太过勉强?”

在死亡面前,我曾经怯懦到双目不自觉地紧闭,脊背不听使唤地佝偻,双腿也麻痹到无法迈步。身后那日渐暗淡的生命之光已不再可靠,惟有尝试着一点一点地接触死亡。追寻比鲜血还要腥红的东西,追寻比寒芒还要凛冽的东西,追寻比黑夜还要深邃的东西,追寻比凋零还要哀伤的东西,追寻比末日还要无望的东西。渐渐地,这样的追寻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就像是死亡的并发症一样,令我感到妙不可言,就连死亡本身都好像是美的。不,她就是美的。

“……对不起……”我慢慢地抽出一根烟,接着将剩余的整包都递给他,“你原本还打算让我当你的伴郎呢……想法很好……可惜了……这烟你收好……”

“烟我会替你存着……那……我走了……”挚友双手撑膝站起身,随后沉默了片刻对我说道,“谢谢……”

我缓缓地抬起脸,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目送着他转身离去。许久,我呆然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想着如此孑然一身的我,此刻不正是孤独地告别这个世界的绝佳时机么?但很不幸,身旁另有一人,一时半会儿我还没有那种福分。

女孩儿履行了她的诺言,丝毫没有打扰到我与挚友的对话。她埋着头弓着背默不作声,乌黑的长发垂于胸前,遮挡住了她姣好的容颜。她的双手颤抖着,使劲地攥着病号裤,裤脚都在她用力的拽拉下缓慢地提升,露出了她纤瘦的脚踝。“啪嗒!啪嗒!”泪水滴在她如羊脂玉般的手背上。

我想要再为自己递一支烟,可女孩儿一把将我的手死死地按住,梨花带雨地不断冲我摇着头。她的眼眶与鼻翼藏不住湿润,且微微泛着绯色,透着无尽伤悲的神情我见犹怜。哀伤时的她美得不可方物。

她余下的日子,理应是在倾听着他人的鼓励与宽慰中微笑着度过吧?可不幸的是,却因为与我的不期而遇,时常令她陷入痛苦的深渊。我内心挣扎着是否要告诉她,我并不是一根救命稻草,我是一根荆棘,必须尽可能地远离。然而,在她的心里,可能已经认定了我是一丸“灵丹妙药”了吧。所以我不打算告诉她这些,对此我深感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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