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就由我来重蹈你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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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有女初长成
一
十个月的姜姜用手抓着肥肉往嘴里塞的时候,五岁的姜好斯文得像只喝露水的小仙女。
两岁的姜姜一本正经地装作看书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时候,七岁的姜好痴迷于用被单当披肩,唱着当时风靡的“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
十二岁的姜姜每天来回四次奔波在学校和家之间准备着小升初考试的时候,十七岁的姜好忙着恋爱和考虑毕业去向。
老姜家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姜好,小的叫姜姜。
在那个黑白电视都还没普及的年代,乡下人的饭后谈资不多,有儿子的说起没儿子的,总会半嘲半讽地叹道“唉,没福气哟~”没抱着孙子的老年人会冷眼瞧着自家媳妇儿,连带着那个儿子都被冷落了。只有老姜像个没事人儿,姜姜刚出生那几天,他乐呵乐呵地跟同村人比划着“这下俩女子了,不「姜姜」好吗?”
老姜家的户口簿又多了一页,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姓名:姜姜,性别:女。
二
黄昏的村庄,温暖芬芳。山冈上的桃花绽放,远山隽永得一如伊人的眉眼。袅袅娜娜的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去和天上的云朵嬉戏。暮色即将降临,小小的村庄,要迎来安详的夜。
突然地,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咕噜噜地冒出个脑袋瓜儿。咦?一个,两个,三个……像趁着暮色出来捕获猎物的小矮人,一个个交头接耳,蹑手蹑脚。“前进!”稚气的童声打破黄昏的宁静。只见一个小矮人窸窸窣窣地从山坡顶滑了下来。一个,两个,三个……小矮人们半滑半滚地掉下了山坡,山石磨脏了他们的衣服,沙土蹭花了他们的小脸儿,他们却乐此不疲。待所有小矮人滑下了山坡后,他们一起发出胜利的欢呼声。
“阿俊!回来吃饭了!”浑厚的男声在三面环山的小村庄里回荡,树杈上打盹儿的麻雀扑棱了下翅膀。叫作“阿俊”的小矮人抹了把额头的汗珠,说:“明天再玩儿吧,我得回去吃饭了。”于是,大家作鸟兽状散,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回家去了。
这些一眼望去清一色的男孩子们,大多年龄相仿,都是村里活泼好动的孩子,整天聚在一起搞些危险的小动作,大人们都忙着自己的活路,没法整天看管着,只能由他们疯任他们闹,只能在眼皮底下的时候呵斥几句。孩子们都散了,却还有个小孩儿望着自家还在冒烟儿的烟囱,兴致不减。山坡的阴面少有植物生长,细小的朱红砾石使这面倾斜的山坡成为了天然的滑梯,是孩子们的乐园。暮色渐渐深浓,小孩儿爬上一颗天生弯曲怪异的柏树,两手撑着另一棵树的枝桠,双脚踩着它成拱形的树干,用力向下,再反弹,像在跟树玩跷跷板。
山上的树自然生长,却很有韧性,像个慈父,包容每一个勤劳耕耘的人,也包容他们顽皮的孩子。
小孩儿正玩得不亦乐乎,“姜姜!吃饭啦!”不远处传来一个小姑娘仿佛用力全力的呼唤,小孩儿远远便看到了她一甩一甩的小辫儿,从来都觉得神气得不得了,她也纳闷为什么妈妈从来不给她留长辫子。
没错,这是五岁的姜姜,整天混迹于一群男孩子中间,一个像模像样的假小子。
姜姜顶着张花猫儿似的脸回家了,热腾腾的饭菜已端上了桌,姜姜玩了一天也饿坏了,撸起袖子就往桌上蹭。姜好没好气地说:“瞧你,一天到晚就和男孩子疯,一点没小妹妹样儿,看你脏的,先洗手去!”
十岁的姜好,出落得娇憨可爱,一派淑女的风范,所以她老不爱看姜姜那顽猴样,再看那边去洗手的姜姜,把一双湿漉漉的手悄悄凑到妈妈的衣服上,揩干后就笑哈哈地跑掉。这天的饭桌上,小小的姜姜又吃得和正在长身体的姜好一样多。
这个时候的姜好不怎么爱搭理姜姜,可姜姜打心眼儿里喜爱姜好,她老是觉得姜好像一个只喝露水的小仙女一样,模样又像故事里的白雪公主一样好看,确实不应该和自己一样去玩泥巴的。姜姜盼望着上小学,这样就能每天和姜好一起上下学了。
三
时光像凝结在小镇枝头的青果,苦涩又招摇。
姜姜如愿以偿地戴上了红领巾,进入了小学校。老姜仍然嗜酒,仍然把姜妈气得跳脚,而姜妈仍然爱唠叨,他们仍然在一次次争吵、协议离婚后又重新开始了这平淡又复杂难解的生活。成长像次第开放的花朵,总会如约而至。姜好也进入了有些叛逆的青春期。
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它磨平一些棱角,也会长出尖锐的刺。
老姜淳朴,却有些嗜酒爱赌的毛病,在工厂里上班,可月末往家里拿不出几粒子儿,为此姜妈在家里受了不少罪,他们也吵了不少架。后来老姜辞掉了工作,回家干起了老本行,种着十几亩田,养着几头猪。年轻时染上的不好的习气也慢慢的散去了,姜妈也确实管他得紧,老姜似乎成了头任劳任怨的牛,被生活的重锤压弯了脊背,他的脸上多了些岁月赐予的平和的痕迹,却也少了些年轻的生气。姜妈曾经爱高跟鞋和大耳环,爱喇叭裤和波浪卷,现在的她脱去了时髦的装扮,穿上适合劳动的粗布衫,头发随意的挽起,不描眉,不施粉,似乎适应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岁月无情地划过她曾白皙嫩滑的脸蛋,又转过来改变了她的性情。而姜姜收了顽劣,多了分乖巧懂事,姜好成了座小小的活火山。
少年锦时
哪怕是后来的十几年,姜姜回想起童年的时光,也觉得那是段最快乐最单纯的岁月。也会有痛楚,也会有破碎,但那些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六岁的姜姜成了个乖巧可爱的孩子,从山坡上乱跑的小野狼变成了只吃青草的小绵羊。从前喜欢和同伴嬉戏,现在她更爱躲在小屋里看姜好破旧的图书课本。姜姜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更加聪明伶俐,学习新东西也显得很有天赋,因此姜妈似乎对这个小女儿有了更多的期待。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本来就是很根深蒂固的观念。姜妈在姜姜上小学前就把一二年级的课程全给她教会了,把姜好的课本用橡皮擦了又擦,循环利用,给姜姜做练习。姜姜很享受学知识的感觉,每天都期待妈妈给自己上课的时间,学背诗,学算数,学识字,还学唱歌,她都做得有模有样。后来同村人都知道,姜家也出了个小仲永。
老姜有个弟弟,当年也是村里的高材生。他的房间就在老姜家的二楼上,每天早上都可以听到他用收音机放着磁带,流利地念着英文的声音。姜姜那时还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也不知道遥远的大西洋边还有个大不列颠,自然也听不懂幺爸念的奇怪的语言。但姜姜对幺爸有种莫名的崇拜和好奇感,看着他从太阳升起前就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直到阳光从他身后穿过,熠熠生辉,小小的姜姜在楼下看得出神。
姜姜只知道这个幺爸得过很多什么全国性的竞赛奖,而且脾气有些古怪,因为有一次姜姜爬到树上摘他的枇杷时被他逮了个正着,还对着自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从此姜姜便有点怕他,却又忍不住对他常常紧锁的房门感到好奇。终于有一天,姜姜装作漫不经心地绕到了了二楼,在阳台的水池边发现了挤好的牙膏,那是一种姜姜从来没用过的牙膏,蓝色的膏体上有星星点点的薄荷粒,看起来像软糖,姜姜忍不住闻了一下,清清爽爽的,薄荷糖的气息。姜姜觉得很神奇,因为自己用的牙膏都是白色的,还有一股难闻的胶质的味道,每次刷牙都很难受,怎么可以有这么想让人刷牙的牙膏呢?识字的姜姜第一次看到了上面画着个戴礼帽男人的黑人牙膏,直到很多年后,这个牌子的牙膏都是姜姜最喜欢用的。
姜姜偷偷摸进了那个对她来说就像潘多拉魔盒的屋子。隔着门缝看到那个坏脾气的幺爸在不远处的水塘挑水,不知怎的他今天并没有关门,也许是忘记了,也许是别的。不大的房间里放了一个很大的书柜和一张很大的书桌,落脚地实在很小,就连墙角都放置了一个装满报纸的圆桶。姜姜没见过那么多书,她的图书都是姜好不再用的课本。那个书柜可能有两个多姜姜那么高,散发着一种木质的和书本的清香,上面整齐地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好多字都是姜姜不识的。只约莫看出个什么治什么通,什么六记,什么诗集……那个书桌在姜姜眼里也是十分的豪华,一层厚厚的玻璃盖在表面,里面塞了些地图,报纸和卡片什么的,内容十分的丰富。书桌上有些杂乱,有一个圆圆的蓝色的球,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点和线,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姜姜才知道那是个叫做地球仪的东西。还有一个厚重的放大镜,和姜姜的玩具放大镜可不同,这样大的一个放大镜放到阳光下去烧蚂蚁,蚂蚁一定跑不了了吧,姜姜心里这样感慨着。左边还堆了很多书,放了一副象棋,姜姜是不懂得下棋的,对象棋的所有记忆好像都躺在那个屋子里了。这里的一切都让姜姜感到新奇,有好多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拉开抽屉,里面是一些磁带,记得妈妈说过,幺爸早上念的英语都是从这里面出声的。这时姜姜眼前一亮,其中一个磁带上面有个很美丽的女人的照片,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嘴唇红艳艳的,穿了一身紧身豹纹装,突显着她丰满的乳房和翘臀,像只性感的小野兽,这种惊艳的打扮,是姜姜看过的电视节目里也没有的。墙上贴的很多画报中也有这一张照片的放大版,姜姜说不出那种感觉,只觉得那个女人有种奇特的美,呆呆地看了好久。这是姜姜第一次看到滨崎步,那个红极一时的日本歌手,直到很多年后再次在电视节目里看到她时,才惊觉她就是那个曾经让人挪不开眼的画报女人。姜姜正看得出神,突然阳台上传来了水声,吓得姜姜拔腿就跑,好巧不巧地撞翻了书桌上的一摞书,捡也不是,跑也不是,姜姜傻了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幺爸走了进来,看见这一地的糟糕,姜姜以为他是一定要发火的,心里害怕得紧,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只等着一顿骂。一秒,两秒,五秒,半分钟都过去了,都没听到预想的大发雷霆,姜姜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分钟了,她忍不住睁开眼,只见幺爸蹲下身,默默地把书一本本捡起来,“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敢了”这样的话在姜姜脑海里盘旋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愣愣地站着,连书也没帮着捡。突然,幺爸拿书敲了敲姜姜的头,姜姜才如梦初醒般,以为又要挨骂了,正硬着头皮准备受着呢,没想到幺爸却说“我这里很多书你现在大抵是看不懂的,这本约莫你还能读个一二,拿回去看吧。”姜姜更发愣了,心想这幺爸今天怎么就变了性情呢?心里越发奇怪了,接过书一溜烟儿跑了,生怕他改了主意又骂自己一顿。
姜姜虽然想不通幺爸为什么不骂自己反而给了自己一本书,但是姜姜是很开心的,因为她所有的书都是姜好不看了再给她的,这本《吹牛大王历险记》是姜姜原则上第一本自己的书,自然看得津津有味。书里面讲了好多荒诞离奇的故事,姜姜颇感兴趣,至今还记得主人公明希豪森男爵因为在婚礼前忍不住亲了一口妻子而导致妻子的脸破了一个大洞的故事。晚上,姜姜兴奋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但是妈妈也不知道原因。后来又过了几天,姜爸突然从楼上搬下来一箱子东西,里面有好多书,还有一个大大的放大镜和其他小玩意儿,分明都是姜姜在幺爸书房里见过的。“贵贵说这些他都不用了,让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挑些给姜姜看,我就拿了些回来。”“以前他不最心疼这些东西吗?谁都不让碰的,姜姜好奇得很呢,这会儿子怎么又不要了?”“也是没得运气啊,差两分就考上了,书怕是不再读了。”姜姜还不知道高考是什么,也不知道落榜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意味着什么,只为着那一箱书高兴着呢,却不知道……
少年剪短了额前的碎发,汗珠从此再也不顺着发梢落下;少年换下了清爽的白衬衫,粗布裳飘散着不知道是汗湿还是成熟的味道;少年收拾好书包,骑上自行车永远从青春这所学校毕业;少年腾空书房,关掉了房门,也关掉了梦想……
很多年后,当赵雷穿着白衬衫唱着《少年锦时》出现在荧幕上时,姜姜突然想起那个每天清晨六点在二楼阳台上念英语的少年,那时的阳光很好,从那个少年的身后穿过来,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钟声敲响了日落
柏油路跃过山坡
一直通向北方的
是我们想象 长大后也未曾经过
爬满青藤的房子
屋檐下的邻居在黄昏中飞驰
秋天的时候,柿子树一熟 够我们吃很久
收音机靠坐在床头
贪玩的少年抱着漫画书不放手
陪我入睡的 是月亮的忧愁
和装满幻梦的枕头,沾满口水的枕头
我忧郁的白衬衫
青春口袋里面的第一支香烟
情窦初开的我
从不敢和你说
仅有辆进城的公车
还没有咖啡馆和奢侈品商店
晴朗蓝天下,昂头的笑脸
爱很简单
———赵雷《少年锦时》
迷途的蝴蝶
一
爷爷在二楼的空房里养了很多鸡,那个姜姜曾经的好奇的三味书屋,如今成了她最不想踏足的地方。从此,每天叫醒姜姜的不是六点的阳光和云里雾里的外国语,而是尖利的鸡鸣。
日子仍然一天天规律地走过,姜姜规律地从一年级生变成了二年级生,这并不是多大的改变,连课间十分钟玩的幼稚游戏都没有变化。这时的姜姜更加羡慕姜好了,13岁的姜好突然在那一年长高了许多,少女的线条勾勒出亭亭玉立的身形,模样也长开了了不少,看起来更加明媚活泼。而姜姜仍然一头随意的碎发,身高也没长多少,早上去门上量了量,刻度竟还和去年一样哩,这让姜姜好懊恼,但她却是欣喜着姜好的变化的。
姜姜喜欢看每周一姜好在旗台上主持升旗仪式时万众瞩目的神气样子;姜姜喜欢趁着周五班会活动去看姜好唱歌跳舞的样子;姜姜喜欢看姜好每天下午放学后站在椅子上画黑板报的样子……“哎!快看,上面的主持人是我姐姐!”“哎!你们看,那个领舞的是我姐姐!”“这次全校一等奖的黑板报是我姐姐画的哦!”……姜姜总是乐此不疲地向小伙伴们介绍着姜好,并以此为傲,好像神气的是她自己似的,如果有小伙伴说“姜姜,你姐姐真美呀!”姜姜能高兴一整天,她真的很珍惜这一年的时光,因为再过一年姜好就要上初中了,这意味着她们一周只能见一次,姜姜觉得她一定会很舍不得。
13岁的姜好在学校里很出众,能歌善舞的她代表学校参加各种比赛得了不少奖,还担任着大队长的职务,做事井井有条,深得老师喜爱,难怪小小的姜姜说起这个姐姐总是引以为豪。不过这时的姜好有着姜姜不能理解的烦恼,也许是因为从小在这个小圈子里就带着光环的原因,姜好更加在意别人的目光,她爱美爱打扮,喜欢梳各种不同的发型,喜欢短短的小裙子,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许多。也许是青春的花朵如约而至,姜好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她不再每天的和姜姜一起回家,二年级的学生放学总比六年级早,可是不管多晚姜姜都是乐意等的,可有一天姜好却突然对姜姜说“下午放学你不用等我了,先回家吧。”姜姜有种失落的感觉,她很羡慕那几个每天都跟姜好在一起的女孩,她们差不多身高,差不多身材,连打扮也大同小异,每次看见她们都是有说有笑的,像真的姐妹一般。那是一种有点沮丧又有点嫉妒的感觉,姜姜第一次强烈地有了想要快快长大的想法。
这几天姜姜一直闷闷不乐,放学路上也无精打采的,再也无心街边的小店里卖了什么,只是低头踢着石子儿,慢慢悠悠地走回家。以往,姜姜都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姜好身后,她们经常会在路边采些小野花,哼哼唱唱地蹦回家。一个人的回家路真无聊呀,姜姜从未觉得学校到家的距离有那么远,远到走不到尽头似的。这天,姜姜照样早早地回了家,拿出作业本写着,姜妈却比平时早了些回家,“姜姜,你姐姐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她让我不用等她,先回家。”“她有多久没跟你一起回家了?”姜姜隐隐觉得妈妈有些生气,但只得如实回答。姜姜有点后悔,她害怕妈妈因为这件事又和姜好吵架,最近,姜好越常和姜妈闹矛盾了。早知道就撒个谎好了,姜姜心里有些担心,再也没法儿认真写作业了,坐在椅子上也如芒在背,不停地往门外看。终于,在夜幕降临前,明黄色的小短裙映入了眼帘。“姜好,那么晚去哪儿了?”姜妈的声音突然从堂屋传来,吓得姜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也许是幻觉,也许是天太暗,姜姜总觉得姜好向自己投来了一个莫名的目光。不一会儿,隔壁就传来了争吵声,“啪”一声响,一切就都静下来了,姜好捂着脸往楼上跑了去。姜姜有点懵懵的,她甚至不敢去安慰谁,只记得那晚吃了面,而姜好一直呆在房间里没有出来过,姜姜端着一碗面在外面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她开门。
第二天清晨上学,姜姜依然和往常一样跟在姜好身后,只是比平日安静了许多。姜姜很想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姜好是不是生自己气了。眼看着就要走到教室门口了,嗓子眼儿却硬是蹦不出一句话,姜姜愣愣地停在教室门前,姜好向前走去,几步后突然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到“:今天下午等我放学,一起回家吧。”“好!”仿佛被无数礼花砸中,姜姜大声地说出这一个字后,竟然有点想哭。
这个背影在以后的很多年都让姜姜难以忘怀,至今她也不知道那一天的姜好到底有没有生自己的气,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从那一天起,姜好留给她无数次远走的背影,却再没有一次让姜姜有这种抓住什么的感觉。
或许,在离别前,就该紧紧抓住不放手吗?
二
少女姜好像一株酸涩坚硬的刺梨,结缀在小镇漫山遍野的杂旮野踪。
消食解暑,收敛止泻,益处颇多。带刺,果味酸、涩,平。人们往往在果期结束后才想起它的益处,可纵寻遍山野,也只得一缕残香。姜姜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没有见过刺梨,这种颇有野趣的植物,和少女姜好一样,穿过她的记忆闪闪发光。
姜好开始了离开家的住宿生活。L区教育呈两极分化的趋势,以L中和J中为首自成两派。学习成绩优异的孩子集中于L中,毕业成绩就是敲门砖,它的校名就成了好学生的标签。相反,J中校名四个字就等于校风不良,没有分数作为门槛,也吸引了众多学生。但仍然有不少学习不太优秀但家里有钱的孩子被父母送去了L中,再昂贵的择校费也在所不惜。姜好和小镇上许多孩子一样去了J中,小镇的教育水平有限,能考入好学校的孩子少之又少。那一年教育局恰好在J中实行了一个新的政策,让许多父母又多了些信心,姜家父母也是其中的一员。虽说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在那个仿佛高考就能决定一切的年代,父母都希望孩子能上一个好学校,但是如果孩子考不上,又无力交出昂贵的择校费,父母就只能祈祷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了。
姜家突然少了一个人,最不习惯的就是姜姜了。没人让她放学后可等了,没人在雨天和她撑同一把伞了,没人和她一起期待点播台有人点《哆啦A梦》了,没人和她在小卖铺分一包泡面了……没人……没人……姜姜有时甚至想大哭一场,却只是在每个周五,在那个可以看到公路的山坡,拨弄着几根狗尾巴草,数着每一辆从山底经过的87路公车,眸子里的光明明灭灭,直到某一辆在交叉路口停下,便扔掉手中编织了好久的小玩意儿,急急往山下冲去,兴奋地、热烈地、诚挚地,好多说不清的情感仿佛就满溢了出来,在她身后洒下一路霞光。
只要有想见的人,就不再孤单一人。
那时的心情,姜姜至今也难忘,人的一生中能有几次这样真正的等待呢?对姜姜来说,从那以后就很少了,人们有了精准的手表,有了随时可联络的通信工具,有了很多不再纠集于心的约定,等待就变少了,等待,就不那么重要了。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木心《从前慢》
很多年后读到这首诗,再忆起往事种种,好多模糊的情绪好像突然得到了解释。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姜姜冲向姜好的路程,把所有等待的落寞都化成相见的热情,却从来没有过一次亲昵的拥抱,甚至会有一些拘促,仿佛刚才的那些热烈都是虚幻。姜好会懂吗?“瞧你,还是老样子,跑那么快小心摔跤,我可记得你没少在这里摔过跟头。”“是呀,你还记得两岁时你揣着1块钱带我去买冰棍儿吗?在这里来回各摔了一跤,那天的提子布丁真甜呀。”“你呀,就记得吃了,还记得膝盖留了多少血吗?”姜姜吐了吐舌头,心里很是怀念小冰棍儿的味道。夕阳在她们身后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虽然没有像小时候一样拉手,可影子斜斜的,有不经意重叠的地方。
那些等待的日子,仿佛只是昨天。姜姜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送姜好走的细节,其实有多少次等待,就有多少次送别,也许那并不是多好的回忆,所以才会忘记。
目送,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事了。
三
十二岁前的日子像初夏骤降的雨,没有春雨的绵绵密密,也不似盛夏粗犷的暴雨,就像青春呼啸而过,闪电般明亮而短暂,那些无处可寻、永远消逝的岁月,雷声隆隆,遥远而隐秘,却每个夜晚都滴落在姜姜纯白的世界里。十二岁前的往事如同新买的皱纸花,一次次被一只无声的手置放在清澈的水中,它们吸收水分,缓缓张开,一层又一层,它们的颜色和筋络,如同那些十二岁前的细节,一一显形、聚拢。
“姜姜,还不睡吗?记得关灯!”姜妈在楼下喊到。姜姜下意识甩了甩头,脑海里那朵皱纸花沉入水底,消失不见,她摁下开关,开始了一夜的梦。
十二岁的姜姜,刚刚小学毕业,和那时毕业的姜好一样,一年里个子长了不少,脸蛋时常红扑扑的,黑黑的长发在脑后随意地绑一个马尾,看起来就十分活力。如果说成长是一种改变的话,这种改变在姜家姐妹身上呈现的是一种完全相反的方向。
从三年级起,姜姜已经习惯了没有姜好的学校生活,一起上下学的伙伴也换了不少。三年级一整年都和六年级涛哥一起上学回家,得到他不少帮助,很快他也毕业了,那时的姜姜有点小失落,但是很快就适应了。这也是一种成长吧,习惯离别。周五等待姜好回家成为了一种仪式感的活动,偶尔姜妈空闲也会和姜姜一起等,而那一天晚上一定是一周内吃得最好的一顿饭。那时刚进入中学的姜好会讲一些学校里的见闻,姜姜常常听得入迷。从姜好口中,她第一次听说了东方神起,第一次知道了珍珠奶茶,好多好多第一次。小镇以外的世界对姜姜来说还是陌生的,新奇的。隔壁的英子姐偶尔也会过来,她是姜好从前最好的玩伴,因为年龄相仿的原因,她们有许多共同话题。不过上中学后,彼此也不常见了,英子姐的学习成绩优异,是小镇上考进L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之一,也是姜姜暗暗当作榜样的人,姜妈常常把英子挂在嘴边,要姜姜好好向她学习,在姜妈的“怂恿”下,姜姜也常带着些问题去向她请教。英子的声音并不很柔软,像一种很细腻、灵气的流水声,虽然姜姜没有见过那种流水,但她很肯定就是那种感觉。英子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人也长得十分书气,姜姜很喜欢她,每次看见英子和姜好在一起聊天,姜姜就有种莫名的开心。后来看到英子的时候越发少了,不过她一直以一种榜样的示范作用存在于姜姜从童年到青年的整个时期。
那时的日子并不完美,和这世间千千万万座屋檐下的人们一样,或披星戴月,或舟车劳顿,平凡寡淡的岁月,也有点点温情。姜姜以为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姜爸愈发嗜酒,会偷偷把矿泉水瓶灌满白酒藏在床下,姜妈为此曾和他大打出手;姜妈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人到中年的焦躁和不安,愈发唠叨和暴躁;姜好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同姜妈激烈争吵,受了不少棍棒教育;而姜姜,只是越来越安静沉默。小窗书桌,阳光穿过窗外的樱桃树投来斑驳的影,泛黄的日记本在游走的笔下飒飒作响,像秋风一样。
那时的小镇,冬天依然会下雪。清晨醒来,门外已经积了好厚的雪,远山的松柏掩掩映映,世界像一幅安静的水墨画。姜姜很喜欢雪天,她一定是要成为第一个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脚印的人的。这一天,起床后,姜姜穿上厚厚的雪地靴,要到院子里去踩雪。刚下楼,看见姜妈低着头在调一盆玉米粉,母鸡在笼子里咯咯的叫着,不知是冷的还是饿的。“妈,今年的第一场雪欸!真漂亮!”“去把姜好叫起来,让她快点收拾,过会儿去学校。”“现在还很早啊,不是下午才去学校吗?”“去把她叫起来。”姜妈的表情并不是很好,姜姜的心有咯噔一下的感觉,转身去楼上叫姜好。等她再下楼时,一滩脏水在院子里留下一道灰蒙蒙的沟壑,周围的雪很快就开始融化了,沟壑张牙舞爪地向四周延展,像新墙上巨大的蛛网,像少女脸上触目惊心的疤痕。一群母鸡咯咯地向外走去,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路脚印。姜姜没什么心情踩雪了,她用冻得通红的手捏了一个雪球,用力像远处扔去,“今年冬天真冷啊。”姜姜心里想到。
午饭时间,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僵硬,姜妈的筷子总是发出比平时更大的声响,仿佛她拿筷子的手用了多大劲似的。“我是送你去上学的,你在学校都干些什么事?!”姜妈最先发话了,可姜姜觉得还不如沉默好。“我干什么事了?你说我能干什么事!”“你班主任打电话说你不知检点!丢人!”姜好瞪圆的双眼瞬间蓄满了泪水,啪嗒一声落在桌子上,姜姜觉得她一定听见了那声音。难以置信那句话是从姜妈口中说出来似的,姜好就那样望着她,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那天的饭菜真难吃,没有一个人将碗里的东西吃完。
院子里的雪融化得差不多了,那些洁白已经面目全非。姜妈和姜好一同去了学校,她们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很深很重。“……今年的初雪融化得很快,我还没来得及堆一个雪人。”姜姜合上日记本,对着远方沉思。傍晚却又开始下雪了。
姜妈在晚饭前赶了回来,飞雪拂了她一身,一进门就都消失不见了,只有头上还有些星星点点的白色,姜姜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并不是雪,是岁月。姜妈的双手冻得通红,陈年的冻疮又裂了开来,露出狰狞的血口。姜姜拿来一卷胶带和一圈白线,往年里都是这样帮妈妈包扎一下的。姜妈在手指上缠了几圈胶带,最后让姜姜紧紧地用白线打个结,防止它再次裂开。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他们老师做得不对,可我也没办法,只能让她好好上学。”她的声音有些疲惫,姜姜不自觉地握了握她依然冰凉的手。
姜好的模样生得俏丽,在同龄孩子中比较显眼,难免有些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蠢蠢欲动。J中有些小混混般地男孩终日里不停管教,也不上课,总是在校园里游荡或者翻墙逃出学校。在经过姜好教室时,常常吹几声口哨,或者在门口嬉皮笑脸地打闹,影响教室里上课的秩序。其中一个叫陈宇的男生对姜好的爱慕人尽皆知,常常在一群男生的起哄下经过教室,“宇豆儿,不进去瞧瞧吗?”“姜好,宇豆儿找你!”姜好每次都红着脸把头深深埋下,可教室里还是有不少看热闹的学生,这让她很困扰。班主任对这些事也有所耳闻,曾在班上有意无意地说起,言语间尽是厌恶之情,矛头直指姜好。曾经为所有老师喜爱的姜好,一进入中学就碰了壁,即使她还没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就成为了班主任眼中的问题少女,和那些在教室外起哄的“小混混”是一丘之貉。而那一天,正好是班主任的课,陈宇在一群男生的簇拥下经过教室,和往常一样对着姜好吹了几声口哨,正在黑板上写着板书的班主任扔掉粉笔,“你,出去!”全班鸦雀无声,姜好埋着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听不懂人话吗?出去!”姜好依然埋着头,突然一个粉笔头朝着她的方向扔过来,掉在了前排同学的桌上,吓得那个同学猛地站了起来,“姜好,听不懂人话吗?出去!以后你们都给我好好监督了,上课再有这种破坏课堂秩序的人,立刻给我请出去!”姜好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感觉所有的目光都在凌迟着自己,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出教室的,然后又该去哪儿。她漫无目的地在校园的走着,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凛冽的寒风,和无法隐藏的无助和彷徨。那是下午第一节课,可那天姜好再没有回到课堂。在操场边上,姜好和陈宇打了个照面,他的朋友们识相地作鸟兽状散。那是姜好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或多或少影响了自己生活的男生,虽然在冬季,可他穿着一身看起来并不保暖的休闲装,见到姜好时,原本酷酷的插在裤兜里的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还露出了一个腼腆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