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时,意外毫无征兆地来了。
这个意外是老天爷带来的,我自认为也没做过什么恶事,也没得罪老天爷,怎么会受到如此惩罚,我甚至怀疑我上辈子大概是个恶人吧,要这辈子来惩罚。
那是六月二十一日的晚上,天气热得像蒸笼一般,我们则像是蒸笼里的馒头,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都扒光。气压低得常人喘不上气,我只穿着一条大裤衩,使劲地摇着大蒲扇,身上的汗还是不断地往外冒,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以前听人说女人都是水做的。今天我才知道,男人大约也是水做的吧,不知道自己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水。
那一天正是二伏第一天,晚上的时候,伊好美做了一大锅凉面,伴着蒜泥,油辣子,还有母亲酿的柿子醋,真叫一个爽。伊好美手非常巧,做饭特别好吃,奶奶说,我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能干的媳妇,不知道几世修来的福分,有伊好美这么好的媳妇照顾我,她就彻底放心了。
吃过面后还没来得及刷碗,突然狂风大作,顷刻间,天就黑了下来,大雨像是从天上用大盆往下倒一般,很快山上的水就汇成了一条大河,波涛汹涌地冲刷下来,我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很多树被狂风刮倒,心疼得就像有人拿刀砍自己的心一样,我更担心的是我的猪和牛,会不会被雨水冲走,我和伊好美开始在大雨中疏通着边上的水道,但雨越下越大,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知道再这样下去,猪圈牛棚都会被冲掉的,我才发现我当时建西山的时候是多么的傻,怎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呢?
奶奶担心我和伊好美的安危,拿着手电筒,摇着小脚,冒雨上了山,催我们下山去,我还舍不得我的牛和猪,舍不得我挥洒汗水一棵棵栽下的小树苗。
奶奶说,孩子,别傻了,保命要紧,我回头望了一下我两年间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无可奈何地跟奶奶下了山,当我们刚到山下的时候,我不由回头去望,没有拉住奶奶的手,只能见一声轰隆隆的响,我的牛棚被冲垮了。一头牛沿着大水冲了下来,正好撞在奶奶身上,奶奶在水中飞快地向前冲去,额角正好撞到了一块石头上,我和伊好美撕心裂肺地叫着奶奶,但却没有把她叫醒。
这个夜晚,真是我人生中的至暗之夜,我失掉了我最亲爱的奶奶,失掉了我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江山,埋葬了奶奶之后,我接着埋葬了被水淹死的牛和猪。那些被风刮倒的小树苗,我实在没有力气再把它们扶起来,我在炕上整整躺了一周。
牛大强再次来到了我家,我毫不讲理地朝他疯狂地吼着,你来干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牛大强说,是我的错,我没有考虑到山上的水利问题。牛大强放下三千元说,这是政府给的补贴,让我收下,东山再起,县上会派水利专家帮我重新规划。
但我依然昏天黑地地睡着,没有理睬牛大强,也没有再崛起的信心,奶奶死亡的场景一次次地在我的梦中重现,山上一片狼藉的情形一次次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能接受,我不能面对,我只有在睡梦中逃避。
有几次我也看到伊好美在悄悄地抹眼泪,但我已经顾不得她了,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躺在炕上的我一遍又一遍梦见我的奶奶,从小到大,奶奶是最疼我的人,也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
那天如果我和伊好美不贪财,能早点下山,奶奶就不会上山找我们,就不会走,如果我能紧紧抓住奶奶的手,不回头去看那已经一片狼藉的西山,奶奶也不会走,都是我的错,我不能原谅自己。
奶奶走后,我竟然开始相信《聊斋》了,看到风起,我以为是奶奶回来,看到下雨,我想是不是奶奶在那个世界受了什么委屈。我不再害怕黑夜,我祈祷奶奶能在夜色中归来,希望在夜色中能遇见奶奶,黑夜的风像奶奶的声音,黑夜的雨像奶奶的身影,我祈祷有一天奶奶真的会归来。
小时候的冬天特别的冷,奶奶总是提前为我们把被窝暖热,寒风中瘦弱的奶奶站在学校门口等我们放学,夏天里奶奶用凉水冰镇好西瓜给我们吃,煤油灯下奶奶为我们补衣,这些画面都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常常想起奶奶说过的话,人在世千万不能偷懒,命薄一张纸,勤快饿不死。为人一定要正直善良,为人操好心,好人有好报。“当时只道是寻常”,何曾想今日都成了不能忘却的回忆。
奶奶过了一辈子苦日子,一天福也没享着。我正想着挣了钱一定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她却因我而走了。奶奶出生于1926年,1942年嫁给我爷爷。爷爷比奶奶整整大八岁,奶奶是外省的,离我们家很远很远的地方。
奶奶说,小时候他们家境还是很不错的,但没想到有一年发了蝗虫灾害,这一年很多人家变卖了家产都买了粮食,他们家的东西卖得晚了一些,根本就卖不出去了,勉强过了一年后,没想到第二年依然有蝗虫灾害,还加上了大洪水,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她一个小弟弟甚至活活饿死了,奶奶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卖了换取救命的粮食,就离乡背井来到了我们这里。
奶奶说来的时候眼睛都快哭瞎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到千里之外陌生的地方,没有一个亲人,语言还不通,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有什么事也没个说话的人,该有多么的痛苦与无奈呢。
没有娘家人撑腰的女人在家族中总难免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欺负,婆婆有大大小小的规矩,妯娌会各种让你想不到的刁难。那时家里都穷,家族里当时有一个互帮互助的规定,谁家有大事,比如盖房子,或是孩子结婚,家族中每家都会按每人一斤小麦一斤玉米进行赞助一下。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是轮到我们家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件恶心人的事。
别人家有事的时候,奶奶都按数给了,轮到我们家盖房子的时候,大奶奶家却只给我们玉米,没有小麦,还振振有词地说,我们家上梁的那天馒头里就没有多少小麦面。奶奶很生气,站在大奶奶家坚决不走,说哪怕只有一颗你也给我吐出来。奶奶不卑不亢,事情一定要说出个理来,大奶奶大约没有想到奶奶一个没有娘家人的外来户,还能如此硬气,吓得赶快给补了小麦,其他人从此再也不敢欺负奶奶。
奶奶常说,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柿子总是拣软的捏,遇到那些恶人就不要怕,你越怕他们,他们就越欺负人。所以我小时候虽然老实一点,却并未吃什么亏。只要有小孩敢欺负我,我都是展现出一副拼了命的姿态,狠狠地咬住对方不放。
那件事情过去后,奶奶却并没有和大奶奶结梁子,大奶奶家有什么事,还是会主动去帮忙。在奶奶的眼里,似乎没有什么苦事,不管别人如何相待,她都以一颗甜心相报,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
所以奶奶坦然地说,我这一辈子,心始终放在正中间,没有做过一丝半点对不起人的事,所以晚上睡得特别踏实。在我的印象里她不仅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相反,她总是不记过,乐助人。春天里摘得第一筐槐花,她总是先送给邻居们尝鲜,邻居家无人照看的孩子也经常在奶奶家玩,不管谁家有事,她都会主动去帮忙。
奶奶把她的爱都给了别人,唯独不留半点给自己。我常想:一个人的高贵不关乎出身,不关乎地位,不关乎学问,不关乎容颜,只在乎内心。
可是这么好的人,老天为什么要带她走呢?说好的好人有好报呢?说好的好人都长命百岁呢?
我沉浸在有奶奶的岁月中不能自拔,我无法面对没有奶奶的日子,我在昏睡中逃避着这苦难岁月。
榆木疙瘩也有春天(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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