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记忆里,直到后来读到大学,在一个偶尔的机会,才和几个十分要好的同学,趁着假期,去了一次洞庭湖。于是,人生中第一次真正见到了湖,见到了那个宋代文人文字描述里的湖的真实。不过,那个时候依然觉得家乡的深谷溪流的声音更加悦耳,那种矮小的水草里躲藏的青蛙会更加调动我的神经,会常常让我扔下书包,不顾一切的在溪流里奔跑,看看那些被我溅起来的水花,在秋天的阳光里发着金色的光芒,或者蹲下来,控制呼吸,要抓那些安静的睡在石头一侧的小螃蟹。家乡没有湖,有的只是溪流,然后,几乎所有的溪流才会走到一起,有了一条河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河流的某一段,靠近房屋的一个转弯处,就会垒积石头,成了一个比较大的水的回旋处,石头之间的空档,自然有鱼,有泥鳅狡猾的经过 ,或者从什么地方飘过来的叶子,很好看的聚集在一起,总是不走,一直要到了春天的大水季节,才会半夜里听见轰隆隆的声音,水,越过石头的坝,像一群马一样的,迅速奔跑而去。
其实,比这声音更加让我们得着人生情趣的是乡下女人们的打堆。洗衣服,挑水到菜园子里,或者有住的近的,三五步路,就会端起来饭碗,走到河边,参与聊天。没有菜了,回屋子里去一次,又回来。倘若遇见人家问吃什么,就会筷子夹起来,送到问的人的嘴巴里,对方也不拒绝,张口就是。结果是得了赞扬,也要学着回去做的。
这样的水之回旋处,也会几年出一次悲剧。乡下人对于生与死想得简单,苦笑都由自然的一点引发,不作哲学家或者诗人抒情与深邃的考虑。死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水里的,谁也不去想死的细节,只是觉得可惜,请了能唱的一个地方上老得不能再老的乐队组织,哼哼唧唧的三天,悲苦着就到山里挖个坑,放了鞭炮,埋了。水坝的回旋处,会谈论这样的事情,不过几天之后,一切回到自然的程序里,一切似乎不曾发生。过了很久,再来一起的时候,女人们并不在脸上露着一个怕字,依旧聊天洗衣服,吃饭,带孩子。心里面多的是自然的感觉,生与死也就安静到令人亲切而有意思。
夏天是最好的时候,晚上有千万的萤火虫,飞来飞去,贴着水面。那个时候,我们会拿着小瓶子,捉来萤火虫,放进瓶子里,光亮在漆黑的夜里,就会明显起来。母亲她们是这个季节的女人,因为有咿咿呀呀的山歌,漂浮于水面,不散开,也不聚合,就在水面上,仿佛一层薄雾。歌声一起,我们孩子们就不再热闹,安静的听着歌,以为美的事情就是如此而已。所以,如果你见到我们老家的人,看见那些瞳孔里单纯的黑亮,看见那些像诗歌一样的眸子里永远透彻的清明,你就应该像我一样,有一种一生的感动,放下文字的雕刻,只需要看见那样的明眸,就知道一点真实人生的眷恋之处了。
因为骨子里保存了这样一份关于水的感情,后来读到梭罗的书,也就有了与一般人不一样的亲切。人家或许是好奇,我却是仿佛回去一样的皈依。所以,脑子里的空间应该格外磅礴和有一种旷野一样的辽阔安静,遇见沈从文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不是站在水边看翠翠的时间,我是和二佬他们一样,一个猛烈的动作,就囚入水里,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才会冒出头来。有一次朋友问我,为什么总是提及《瓦尔登湖》,我就背诵一样的说出来那一段关于斧头的文字:
有一次,在许多年前的冬天,我到湖面凿冰,准备抓几条狗鱼,凿好之后我向岸上走去,随手丢下斧头,谁知斧头居然滑出四五杆的距离,像有妖怪作祟似的,掉进我凿出的一个窟窿,那里的湖水足足有二十五英尺深。出于好奇,我趴在冰上,努力朝窟窿里看,然后看到斧头倒竖在湖底,笔直的斧柄随着这湖的律动轻轻地来回摆动,要是我不去管它,它可能就这样一直竖在那里摇晃着,直到斧柄烂掉为止。我用原来就有的冰凿在斧头上方多开了一个洞,接着用刀砍下附近长得最高的桦树,然后做了个活结,把活结系在那根桦木末端,小心翼翼地伸到水里,让活结套住斧柄,再扯动紧贴着桦木的绳索,把活结拉紧,于是斧头又得以重见天日。
朋友看见我眼睛里的情绪,也就受了一份感动,不做声的站在一边,陪着我们彼此的安静。
其实,谈到水谈到水边,我更喜欢新西兰的小河和大湖,喜欢200年前殖民者原来的地方,英国的湖区。时间应该再往前推进100年左右,也就到了浪漫主义的时代,人类那些裹挟着真实情感的故事,直到今天,依然那样地晶莹剔透,明亮无比。如果没有自然的带领,和水和湖畔对于诗人情绪的影响,我们今天的诗歌的天空就会少了罕见的星光。
我没有去过英国湖区,不过因为《THE ENGLIS LAKES》,尤其是《THE WORDSWORTHS AND THE LAKES,HOME AT GRASMERE》这两本带着传记性质的书(或者画册)的介绍,结实给了我无限的想象,灵魂因此时常的越过旷野,要去看看诗人写诗的“鸽舍”(Dove Cottage),要去在那种让生命安宁的丛林散步。
这样的湖区,和莫奈在巴黎附近的湖一样的让生活透明清澈。映像来源于湖水,印象也就格外的多了一点关于宇宙的思考。那情绪不曾被外界打扰,全部给了心灵的空间,于是,一个诗人便因为敏锐的神经就有了与世不一样的感动,一个画家便因为直觉的收获而在画板上不断的涂抹要去看清楚一朵莲花的生命细节。
当我开始在夜里翻阅这样的画册的时候,那个时代,从英国到美国,从华兹华斯到梭罗,到艾默生,到柯勒律治,到莱蒙托夫,似乎全世界都在那些氤氲的薄雾里,走进早晨的湖畔。
越是在这样的湖畔行走,虽然我可能不像你,真的置身在那里,我也就充满了宁静的想象,我应该比你站在湖边,更能感觉到那种湿润的诗歌的情绪,对于一切在石头上因为薄雾和阳光所做的画面,而有了神奇深切的观察。我会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和时间做任何的商量,时间也就任意的随我。时间成为时光,成为光景的时候,我们的灵魂也就会不慌不忙,安宁得让生命成为经典。
我会去聆听那些从远处树林里飘过来的诗歌的声音,以及好几只鸟儿,被诗歌的声音所打搅到而穿越旷野的线条。我应该和你不一样,我不只是感动,我会站在华兹华斯和他的那几个好朋友站的地方,在他们生着篝火,燃尽了诗歌的火花的深夜里,去回应一切生命在自然流放里的安逸和舒服。这应该是理想,倘若因为理想而让人生有了在艰辛之中的一点努力,就真的很值得的。我们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并不能够走得更远。因为这样远处篝火的照亮,有一天发现生活的四周不经意就是这样的水边,丛林,那其实就是最好的收获了。
于是,我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就起伏着波纹,像极了一切的湖面,要融合了生命和水的律动:
这个时候
我的湖畔开始起了夜的雾
应该是湿润的
初秋的呼吸安静而且柔和
水面上是飘浮的叶子
你仿佛水仙花一样的
泛着淡黄的光芒
蕊的里面
总有我梦幻般的微笑
且让我面对你
守着你,在你的眼前
成为你的一池秋水
这是我们的湖畔
是我们散步聊天的地方
是你的手和我的手
牵着,也会指着树梢的夜空
数着星光
我为你唱着单纯的歌曲的湖畔
我的诗歌的情绪,就开始像一片树叶,随着湖面的薄雾,如一叶小船儿一样,带着我走到水边或者湖畔,要去靠近了那一堆篝火,在诗人的目光里,领受应得的一份感动。
只是,我唯一和诗人不一样的地方是,诗人要在一个痛苦的世界里来寻找和珍藏安宁的中心,而我,却因为从小在深谷山村里一个水边的影响,对于夜晚的世界有了萤火虫一样的美妙想象,也就一直保存着一份单纯透明的清浅,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如此的宁静和值得一次一次的敬畏与亲近。
然后,我才会真正懂得梭罗的话:
湖泊是大地上最美丽,最生动的景物。它是大地的眼睛,凝望着湖水的人可以测量自身天性的深浅。沿岸濒水而生的树木是它的修长的睫毛,而周围郁郁葱葱的群山和悬崖则是它浓厚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