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让我讲一个全正和奇珍的故事吧。

奇珍和所有的老太太一样拉着小推车在早上的菜市场跟小商贩为着一两毛纠缠的不亦乐乎，见到我总是神神秘秘地从小布兜里掏出一个印着疤的苹果让我吃，还自豪地说“这可甜了，你别看它长得丑味道一点也不差。”然后挤眉弄眼地靠近我，一脸得意“我这苹果比那北头的王老太买的便宜好几毛！”我也乐的接受，心里一边感慨，真是个有趣的老太太，越活越像个孩子。

奇珍最大的特点就是爱打麻将，每天都要撺掇着邻里凑个腿子。她打麻将不玩钱。不过，让我奇怪的是，她每次打完牌都会在一个小本上记下自己赢得多还是输得多，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叠的四四方方的手绢，慢慢揭开取出一张照片喃喃自语。

见了几次她对着照片说话后，我忍不住问了她，“老太太您这总是跟照片聊天，照片里是谁呀？”奇珍笑眯眯的，老太太一把年纪慈眉善目。她递给我照片说，丫头屋里坐坐吧。黑白的照片上是个同样和蔼的老人，时光就停在了那张脸上，仿佛永远都不会变化。

奇珍说，“这是我老伴，以前我不会打麻将，他就天天教我，现在我会了，他却不在了。”看着奇珍失落的表情，我愣住了。开始后悔自己那小小的好奇心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是奇珍却讲起了故事。

2

奇珍有三个孩子，儿女都很孝顺。可她却执意生活在老房子里，任凭儿女怎么劝也不曾使她搬去和儿女同住。

奇珍说，这所房子里有她和全正所有的故事，她要是搬走了，全正就没地方去了。

奇珍说，五十年代那会儿，她从江苏老家来到西安。而全正也刚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回来。全正大奇珍八岁，经人介绍，他们走到了一起，结婚以后他和全正过得清贫却幸福。不久以后就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生活因为孩子的到来开始过得充满希望和乐趣。可是奇珍有个老毛病，总是心慌气喘，她从小就这样，但条件不允许所以也一直没怎么在意。奇珍说老毛病了，多休息休息就没事了。生活的轨迹就这样慢慢地向前驶去，奇珍的肚子又大了起来。奇珍对全正说，她一定要给他生个儿子。不久孩子就到来了，却依旧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全正爱孩子，抱在怀里眼神里的宠溺让奇珍几乎忘了自己刚刚还在为不是个儿子而懊恼的情绪。当家里还沉浸在喜悦中时，奇珍发现自己呼吸费劲的次数多了，心慌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甚至吐血。全正吓坏了，不由分说地抱着奇珍跑去医院。

结果有些意外，大夫说奇珍是先天性心脏病，这样的人能平平安安生下两个孩子就已经是天大的奇迹。全正慌了，他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只有手术，心脏搭桥手术。

那个年代，这样的一场大手术，耗尽家里的所有钱也无法支付。奇珍拉着全正的手，轻轻的说，我不用做手术，孩子还那么小，如果我不在了，你就好好带他们。全正只说，这病一定要治。后来就开始了预支工资，各种借钱，亲戚朋友邻里街坊真的是借遍了。可是钱还是不够，全正就去干零活，除了照顾奇珍，他一心都扑到筹钱上。讲到这里奇珍也开始抹眼泪，奇珍说，全正不是她的爱人，而是她的恩人。

后来如愿，奇珍做了手术。那场手术，奇珍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而全正也是真的陪她走了一趟。孩子还小，全正就带着孩子陪床，他怕奇珍夜里有动静他听不到，他就用布条一头拴在奇珍的脚上，一头拴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坐就是一夜，一夜又一夜。

奇珍说我，可能很难想象那个年代这场手术有多大的风险，如果她走了，那些债够全正还很久很久，如果她活下来，之后恢复又是无尽的投入。她说，全正只告诉她，她就是他这辈子的奇珍异宝，没有她家就散了。奇珍让我看她的刀口，那条疤赫然匍匐在她的身上，从前胸一直开到后背，她还打趣说这口子大的就像切了半扇猪肉。

3

奇珍渐渐好起来，全正的眉头也舒展起来。再多的债也没有压垮这个从战场回来的男人，可就是奇珍的再度怀孕，让这个本来就不善言谈的男人流下了眼泪。奇珍从来没有忘记她曾经许愿要为全正生个儿子，而全正只想这辈子都不想奇珍再受一点罪。奇珍擦着全正的眼泪，说从他不顾一切要为她做手术起，她的命就是他的了，她不想他们家断了香火，她说她有强烈的预感这回一定是个儿子，让全正成全她。全正根本不依，跑去问大夫。不出意料，奇珍的主治医生近乎愤怒说，简直胡闹。可是流产手术更不适合奇珍这样的身体状况，于是所有人都赌，奇珍这一次能如同前两次一样平安度过。老天真的给了他们天大的眷顾，如奇珍所愿是个健康的男孩，如全正所愿，奇珍平平安安。全正拉着奇珍的手，又只是一句话，他说，再也不生了，好好过日子。

后来的日子里，算是蒸蒸日上吧。全正对奇珍的呵护无微不至，也终于奇珍可以陪着全正一起出门一起买菜，过上了正常夫妻应有的日子。

一晃二十多年，儿女长大，纷纷各自成家。奇珍和全正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奇珍还是大姑娘的时候都在老家，奇珍成为妻子的时候都在治病，现如今她终于可以健康的生活，可她却发现自己没什么可以融入的了。她想打麻将啊，可是一点都不会。全正就买了一副麻将摆在家里，每天教奇珍，每天陪着她。全正变成了奇珍家教，奇珍的保姆。奇珍活得越来越像小女孩，她说被人宠着根本不用管外面是晴天还是风雨。奇珍说，全正是天下最有耐心的人，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遇到事情也从来没有先想过自己。他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全正，全身正气。

4

可是，生活有时真的很吝啬。它曾经赋予过你多少幸运，之后就会用别的方式剥夺你同等的幸福。

全正病倒了，又一次出乎意料的是，医生说全正是肺癌晚期。奇珍在儿女的陪伴下从诊室走出来，她擦了擦眼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神情，她的眼里从未有过的坚毅。

她说，全正保护了她一辈子，这次换她保护他了。

她对全正说，没事的，医生说啊，就是肺炎，吃吃药打打针就好了。全正点点头。

奇珍开始学做饭，六十岁的老太太在厨房里弄得叮铃咣当乱响。奇珍说，以后全正的一餐一粥她都要负责，她要照顾他，她一定要让他好起来。她这一生遇到过太多次奇迹，这一次也一定可以遇到。

可是奇珍不知道的是，她遇到的所有奇迹都来源于一个人，一个一辈子疼她爱她的人。

病来如山倒，全正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精神气也越来越不好，这一次奇珍再怎么哭，全正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了，全正说，好好生活，以后我不能陪你了，你就找别人打麻将，我不在了，也没有退休金给你了。

全正还是走了，他最后对儿女说的话是，他这辈子把所有的爱和责任都给了奇珍，他走了，希望奇珍也是儿女们的异宝奇珍。

奇珍转过身，拿出一个同样带着疤的苹果洗干净，一分为二。把没有疤的那一半摆在全正的遗像前，自己留着另一半。她说，以前没钱只能买这种有伤的苹果，这是硬伤。苹果不坏，就是卖相差，但是便宜啊。全正就是这样，把苹果分开，好的递给奇珍。

如果相爱一场，一定要留下些什么。我想，那就是活成你的样子。

即使你不在身边，我也拥有你的习惯，看得到你为我忙碌的身影。对奇珍来说，全正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不管他在不在，她都已经将两个人的生命紧紧融合。

谢谢你给我一场美好的时光，我忘了说，我愿意用一切幸运换你这个巨大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