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中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大顶尖高手里面,除了中神通王重阳已经仙逝无法登场之外,有一个人却迟迟不肯露面,直到黄蓉被裘千仞打成重伤危及生命之时,不得不去找他疗伤,这个人才出现在读者面前——他就是南帝,即已经出家为僧的一灯大师。
郭靖和黄蓉本来不知道可以找一灯大师疗伤,只因在逃避裘千仞的追杀时,误闯黑沼泽地,偶遇怪异的瑛姑给他们指了明路。这瑛姑是谁?在黄蓉和郭靖初见瑛姑时,瑛姑言行诡异,貌似疯癫,却又满腹心事,一看就是经历过大悲大痛之人。
在郭、黄二人眼中,瑛姑“头发花白,身披麻衫”,正低头算题,就以为她是个老妇人,后来却惊讶地发现她“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容色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竟是位未老先衰的美女。
瑛姑不但外貌怪异,而且言行奇怪。先是对郭、黄二人的闯入不闻不问(敢如此表现的不是傻子就是高人),然后对帮她解题的黄蓉既好心送药又凶恶无礼,非正常人所为。当郭靖要带黄蓉离开时瑛姑又横加阻拦,与郭靖打斗中暗藏杀手,见郭靖对黄蓉关切情深,还顿生妒忌之心,看这对情侣即将阴阳两隔却幸灾乐祸。
读者看到这里,未免觉得这瑛姑冷酷无情,不像好人。书中写道:“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因此,当她告诉郭、黄二人可以找一灯大师疗伤时,并非出自善意,而是为了自己“报仇雪恨”的私心。
那么,瑛姑为何自伤薄命?与一灯大师有什么仇恨?原来瑛姑曾是一灯大师做大理皇帝时的妃子,因聪明伶俐善于掌握当年的南帝所授武功而受到宠爱。不料中神通王重阳带师弟周伯通的到访打破了瑛姑的正常生活。
在传授瑛姑点穴功夫的过程中,血气方刚的周伯通与正值妙龄的这位刘贵妃肌肤相亲,不但有了夫妻之事,而且瑛姑还怀了周伯通的孩子(这一点周伯通在去参加二次华山论剑前并不知情)。这样的事情,在封建社会实属大逆不道。
好在周伯通与瑛姑的私情终被宽容。王重阳以周伯通本就“傻里傻气,不分好歹”而原谅了他;南帝本着“学武之人义气为重,女色为轻,岂能为一个女子伤了朋友交情”的原则,愿意忍痛割爱,让周伯通娶瑛姑为妻。不料周伯通宁可被杀头也坚决不肯娶瑛姑为妻——这才是瑛姑痴情噩梦的开始,也是瑛姑性情变异的根源所在。
从包容的角度看,瑛姑在嫔妃众多的皇宫虽被南帝喜爱但日常独守空房,感情寂寞,是一夫多妻的封建社会制度所害,得遇一个不知世故人情为何物、凡事追求好玩的浑人周伯通,眼前自是一亮,日久生情实在有情可原。瑛姑的婚内出轨,首先是封建制度的过错,而非道德欠缺。
值得一提的是,83版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并没有像书中那样把瑛姑与周伯通的恋情只是借一灯追溯往事之口进行简单描述,而是用整整一集的长度来细腻地展现了瑛姑与周伯通两情相悦的自然发展过程,美化了这份在书中看似由冲动导致的越轨私情,更加合理也更为动人。
既然遇到了可以两情相悦的人,瑛姑就一头栽进痴情的泥潭,再也不能自拔,丝毫不去考虑冲动的后果。不顾一切的瑛姑最终成为这场感情纠葛的最大受害者。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爱上的周伯通把肌肤相亲当成了游戏,一时兴起玩玩而已,在他心中可没有“责任”二字,所以宁可去死也不会把短暂的男欢女爱转换成婚姻责任。
虽说周伯通在《射雕英雄传》中颇具喜感,老顽童的形象让人觉得十分好玩,然而细思则恐,这个总是以自己玩得开心就好为人生追求的人,何尝不是一个缺乏责任感、无所担当的人?这样的人,为友尚且勉强,哪能值得人一生痴爱?
可叹“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瑛姑在别无选择的环境里,只能要么忠于南帝,要么痴爱周伯通,相比因好武而少近女色一本正经的南帝,老顽童周伯通自然能够带给瑛姑新鲜感和别样的快乐。于是,瑛姑选择了周伯通去爱,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因为从始至终瑛姑都没弄明白像周伯通这样酷爱自由耍乐的人,根本不会为了她而改变本性,更不愿与她厮守一生。瑛姑与周伯通,属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偏偏这流水还把落花占有过,无情得接近残忍。
被周伯通抛弃后的瑛姑,从此被南帝刻意冷落,过着失魂落魄的生活。后来生下她与周伯通的儿子,却被别有用心的裘千仞打伤,南帝本可以用独门功夫一阳指施救,却因妒忌瑛姑对周伯通的痴情而狠心不救。婴儿死后,瑛姑隐居黑沼泽地,悉心钻研武功,试图有一天报仇雪恨。在她心中,害死自己儿子的仇人除了裘千仞之外(隐居时她还不知道凶手是裘千仞),还有见死不救的南帝,也就是后来的一灯大师。
就这样,十余年来,瑛姑活着的动力只有两个字:爱、恨。她依旧爱着周伯通,却无法找到他的踪迹;她一直仇恨杀子之人和见死不救的一灯,却苦于武功低微。爱而不得、恨而无果,加上丧子的巨大打击,是以瑛姑未老先衰,性情变异,在《射雕英雄传》中,瑛姑是个可悲可怜的人物,固然令人同情,却不让人喜欢。
如何看出瑛姑对老顽童周伯通一生痴情的呢?单就瑛姑时不时吟诵“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的词句就可窥见一斑。
当年南帝不肯救她的孩子,也是因为瑛姑在婴孩的肚兜上织着一对鸳鸯,旁边还绣着这首《四张机》的词,而那个肚兜用当初瑛姑与周伯通的定情信物一块锦帕做成。南帝一见肚兜便顿生更为强烈的妒忌之情,这才不肯出手救那婴孩。
书中用南帝当时的感受来旁证着瑛姑对周伯通的痴情:“我听着孩子的喘气,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她最初怎样进宫来,我怎样教她练武,对她怎样宠爱。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顺的侍奉我,不敢半点违背我的心意,可是她从来没有真心爱过我。我本来不知道,可是那天见到她对周师兄的神色,我就懂了。一个女子真正全心全意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原来竟会这样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着周师兄将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着他转身出宫。她这片眼光教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几年……”
正是对比了瑛姑对自己和周伯通的情意不同,南帝的自尊心备受伤害,激发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深刻妒忌之情,这才狠下心来不去救瑛姑与周伯通的儿子,导致这无辜的婴儿生得无名无份,死得糊里糊涂,做了三角恋的牺牲品。
本来南帝因好习武艺而少近女色,宫内嫔妃众多,他虽喜欢瑛姑但并非钟情于她一人,所以在知道瑛姑和周伯通的私情后慷慨地把瑛姑当礼物一般赠送给周伯通,没想到周伯通并不领情,宁死不肯接受瑛姑为妻,这不仅仅是驳了南帝面子的问题,简直就是侮辱——你周伯通引诱了我的女人,然后对她不屑一顾,让我堂堂皇帝何以立足!
这方面的心理活动,书中并没写出来,但应该隐存于南帝的潜意识之中。既然周伯通无情离去,瑛姑就该与他恩断义绝,可她竟然一直对周伯通念念不忘,全身心爱恋着他。这才会激发南帝的妒忌,乃至嫉恨之心。
如此一来,瑛姑就做了两个男人的牺牲品:南帝本来无法专属于她,周伯通又弃她而去。在得而不爱和爱而不得的两个男人之间,瑛姑执迷不悟地继续痴情于那个爱而不得的周伯通,也是封建社会制度惹的祸。若是瑛姑生活在今天,凭借自己的聪明能干,拥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就不会把一生的精神寄托都放在毫不靠谱的周伯通身上。
瑛姑的爱情非常虚幻。这虚幻,首先源自于封建社会制度下,既无独立的政治地位又无独立的经济地位的女性追求自由爱情本就脱离实际;这虚幻,还因为她并不懂得真正的爱情除了两情相悦之外,还要志同道合彼此珍惜,只是单方盲目投入男女之情,受害的只能是自己。
周伯通从未承诺过与她长相厮守,更不会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承担起婚姻责任。在《射雕英雄传》末尾,当瑛姑在华山上与周伯通难得地重逢,周伯通再次耍赖逃走,瑛姑只能发足急追,纵然她为周伯通生过儿子,十余年为丧子一事痛苦不堪又能怎样?周伯通还是原来不肯负责任的周伯通,瑛姑的痴情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相比之下,现代社会中的女性可以和男性一样上学、工作,可以拥有独立的政治权利和经济自由,真是莫大的幸福。在无论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都可以自足的情况下,女性已经没有必要只靠男人的爱来支撑人生,如瑛姑那样的虚幻爱情可从此休矣!
不过世间本就真爱难寻,瑛姑全身心投入的爱情固然失之于虚幻,却因太真太深而令人动容,因此,对于瑛姑,除了可怜,就是同情……
写于2018年1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