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叫李玉山,那年他十九岁。
雨从晚上一直下到今天早上,时断时续,下一阵歇一阵,而且每次都是只把地面打湿了就完事,像是在应付差事。李玉山便据此判断雨和云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这让他十分的郁闷,心里说不出的堵。
秋雨带来的清冷让李玉山不自觉的抽了一下鼻子,泥土潮湿的味道和落叶腐烂的气息更让他平添了几分无奈和凄凉。
他趴在教工休息室的窗台上向外张望,院子里的孩子们已经疯玩了很长一段时间,早就该上课了,但他今天不想上课,甚至不愿说话,只想随意的发呆,就像现在这样。
李玉山是村小学的一名会计。之所以让他来上课,是因为学校今天根本就没有老师。
村小学共有五个年级,四十多个学生,两间教室,一个教工休息室,一个老师宿舍,一间厨房,一个厕所,三个老师和一个会计。
由于二蛋子和王老师结婚,刘老师去帮忙了,学校里只剩下了李玉山一个人。按理来说,李玉山也应该去帮忙的,但他不想去,因为他恨二蛋子。
李玉山恨二蛋子是因为他仗着自己的老子是村长抢了自己的饭碗。
李玉山从小就有一个当老师的梦想。所以学习一直很努力,后来成功地考上了高中,成为了小山村里喝墨水最多的人。按道理村小学教师的位置应该是自己的,没曾想,毕业刚到家就被村长拉去青山修水库了。
那个年代里,没什么大型的机械设备,什么工作都要靠人力来完成。修水库所用的石料都是通过炸山得来的。
炸山是个技术活,在计算好的位置装上适量的炸药,再插上雷管,等人都藏好了,按下按钮,只听得一声巨响,大大小小的青石便滚落一地。等硝烟散尽,人们或推着小推车或担着担子将一块块的青石从山脚运到水库边上,再由人的双手一层一层的码上去。
李玉山哪里干过这样的活,不到一天,手上、脚上、胳膊和腿上都是伤。李玉山感觉自己两腿沉重,脑袋生疼,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变得十分僵硬。但是他不能停,如果请假,不光是没了钱,就连今天的饭都没有了。
当时的情况是一个男劳力每天有五毛钱的工钱、十个工分和四两供应粮。工分到了年底,由村里统一兑换。但供应粮却是当天吃饭用的,自然是不上工就没有了。然而村小学的老师就不一样了,不仅每天能从村里领取四两的供应粮,而且还能从县教育局领取每个月三十五块五毛钱的工资。
每次想到这些李玉山就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二蛋子给嚼碎了吐到茅厕里,最好是连同村长一起嚼了。
好不容易挨到下工了,右手还被碎石片豁了个大口子,身旁的工友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把黄土捂在了李玉山的右手上,疼的他呲牙咧嘴,满头大汗。
等疼痛减轻些,李玉山才把已经变成了干泥巴的黄土从手上一块块的掰下来,就像在掰一个新鲜出炉的烤红薯。
"开饭咯……"村长媳妇在一旁的窝棚里大呼小叫的招呼着。
只要有上面派给的活,村长总会让他的麻子媳妇来做饭。其实,麻子媳妇做的饭并不好吃,有时候还是生的,但没人提出异议,大家心里都明白,麻子媳妇是要按一个男劳力来计算的。
麻子媳妇真名叫什么,谁也不知道,就连村长自己都叫她麻子媳妇。听母亲说,当年的麻子媳妇是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却没人敢上门提亲。有传言说,麻子媳妇十几岁的时候,先生给她算过命,说她是白虎女,不宜嫁人,如果嫁了人,不是丈夫死于非命就是自己不能善终,所以一直没有出嫁,后来也不知怎么地就嫁给了村长。
嫁过去的头一年,麻子媳妇就怀上二蛋子,脸上也开始出现了麻子,等二蛋子出生的时候,她脸上的麻子就如同堆满了苍蝇屎的窗户纸,一坨一坨的,让人不能直视。麻子媳妇十分伤心,整天整天地在家里哭,结果,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了,嗓子坏了,也不能再生育了。
李玉山是最后一个来到窝棚的人。看到有气无力的李玉山,麻子媳妇扯着破嗓子大笑到:"到底是嫩娃子,一天不到就变成了个软玩意儿,来,到婶子这里,婶子喂你奶吃。"麻子媳妇说着就做出了掀衣裙的动作。
看着麻子媳妇那张和沾满了污渍的围裙一样难受的脸,李玉山闪过一丝恐惧,感觉这不是人间,而是地狱。他眼疾手快地将碗直接伸进锅里划拉了一下,哆哆嗦嗦地离开了,身后传来了麻子媳妇爽朗的笑声。
李玉山和工友一起蹲下,刚吃了一口饭,村长就急冲冲地走了过来,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举着两个用筷子串起来的窝窝头,边走边说:"一天两顿饭,晚上加班干。同志们,赶紧吃,还有活呢。"
村长的话让大家多少有些抱怨,让李玉山感觉到一种绝望,他使劲咽下一口汤,冲着村长喊到:"我不干,干不动,再干下去,我就提前去见马克思了。"
"想见马克思,你也够格?"村长怒斥李玉山。
"反正我不干了,你干脆把我当成范喜良砌到墙里得了,也算是为共产主义事业做贡献了。"
"什么良?"村长问,看着李玉山正在怄气,村长也没指望他能解释,继续说:"不管什么良,哪怕是从良的婆娘现在都是同志了,我们要一视同仁,共同进步。"看见有人还在抱怨,村长严厉地说:"别废话,赶紧吃。"
李玉山觉得村长说的不对,这群人里,自己读的书最多,最有资格去见马克思。只是现在去的话,一点成就都没有,马克思未必见他,等以后当了老师,教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共产主义接班人,马克思就一定会见他,到时候说不定还能见到父亲呢。
李玉山的父亲参加过淮海战役,是个机枪手,曾经获得过三次一等功和多个战斗英雄的称号。退伍后一直在家务农,由于脑袋里多了一颗子弹,身体一直不太好,李玉山出生没几年,父亲就去世了,到现在为止,李玉山连父亲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所以,李玉山还真想去见见父亲,见见这个不是村长,而是为抗战牺牲的父亲。
李玉山这样想着,等大家纷纷拿起工具走向工地时,李玉山却推说自己拉肚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踉踉跄跄的绕过山腰,来到一个看不见工地的山坳里。
因为前两天刚下过雨,山坳的最低处还保留着一汪秋水,虽然只有脸盆大小,但清澈见底。月亮从云朵中逃了出来,偷偷的躲进了水中。李玉山穿过黑黝黝的草丛,挪到水边,伸手去抓月亮。月亮当然是抓不住的,但水却翻起了层层涟漪,水中的月光也因此而涌动,十分的可爱。李玉山不由得被这景致所感染,伸展腰肢躺在了草丛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叫醒他的是大哥李金山。
李金山一大早骑着车子赶来,只为了告诉他一件事------县教育局招考教师。
李玉山一听高兴的不得了,他想,只要他考上了,当老师是铁定的了,因为村长也地听县里的。他就着山坳里的那汪清水洗了把脸,仔细地拍打了一遍身上的灰,像是赴京赶考一样带着几分庄严和骄傲坐在了大哥的自行车上。
考完试的李玉山自然是要回到青山工地的,但此时的他不再去搬石头、推小车了,而是找了个地势高的山坡,或躺着,或站着,神情凝重的看着下面正在忙碌的几万人,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指点江山的豪迈。
吃饭的时侯,工友们没事就逗他:"李玉山,李秀才。"李玉山倒是很受用,挨着个的回答:"好着哩。"
但人是铁饭是钢,工友们吃完饭上工去了,李玉山却饿得前心贴后背。他又不愿去麻子媳妇那里讨吃的,就只能躺在山坡上,尽量保持体力,有时候实在饿得不行了也会啃两口野草。
“嫩娃子,还挺有志气,哼!”麻子媳妇说着递上两个窝窝头。李玉山没有推让,接过来就啃。边啃还边说:“谢谢麻子婶……”也许是自己贪吃的样子很可爱吧,麻子媳妇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李玉山开始觉得麻子媳妇也不是那么难看了。
成绩出来了,同村的八个人参加考试,只有李玉山一个人考中,二蛋子和其他六个人都没有考中。
当李玉山拿到派遣证的时候,就像拿到了皇帝的尚方宝剑一样兴奋。也不管路上有没有人,有没有车,撒开腿就往村子里跑。刚到村口的时候,就看见村长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的过来。
李玉山一把抓住村长的车子,红着脸,半天没说出话来。还是村长先开的口:"想当老师?"显然村长已经知道考试的结果了。李玉山点点头,拿出了自己的尚方宝剑。"门都没有。"村子面无表情的扔下一句话,骑着车走了。
李玉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想笑却不知道笑什么,想哭又不知道从哪里哭起,想骂又不知道骂谁。李玉山从村长的眼神中分明看到了一种东西-------仇恨,他知道这是村长在报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