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的时候,宿舍院斜对面开了一个花圈寿衣店,那时候我只知道门口摆着的花圈是用来祭奠烈士的,尚不知道寿衣为何物,所以总觉得这个店很崇高。这个店是个姑娘开的,这个姑娘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的“奇怪”的人。她像是被造物主开了一个玩笑,她整个身体是倾斜的,左侧的身体比右侧的身体矮一截,左腿比右退短一块,很吓人,这么不对称的身体竟然还能组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让我一度讶异不已。每次我看到她吃力地走路,一瘸一拐的,我都会在内心感慨“好可怜”。宿舍院里的有些孩子会模仿她走路,逗得大家大笑,可我在那时一点儿都没觉得好笑,而是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重。后来越来越多的孩子都不再因为有人模仿她而感到快乐,以至于模仿她的小孩也失了兴致。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这个姑娘还卖零食,那时候我们院的小孩子因为还不确切的知道“死人”用品是什么具体的概念,也不会自动联想起阴气祸祟之物,出于对她的同情,都去她店里买零食。五毛钱一包的咸瓜子,两毛钱一包的“唐僧肉”,零食种类虽少,但只要我们手头上有零钱,都会去她家买零食。后来没过多久,这姑娘就跟店面一起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谁真正关心她的去向。
我们那时对他人的同情完全是建立在别人跟自己不一样的基础上,因为她跟我们不一样,没法正常的走路,没办法像我们那样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所以我们就觉得她很可怜,觉得她需要被关爱,所以我们站在高高的位置上施舍给她我们的善意,但是,现在想来,这种善意跟尊重无关。
后来街上有了行乞的人,我才知道献爱心是要捐钱的。那时候我妈妈接我放学,在路上看着一个女孩子拿着粉笔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字,我那时候认字不全,但是能看懂大概的意思,这个女孩子因为家庭条件不好,没有办法念书,只能靠乞讨来让自己圆一个上学梦。我妈妈看后特别难过,她说:“你看人家比你没大多少,人家这个年纪就有这种勇气,你要珍惜你自己现有的条件。”于是她拿出钱放在这个女孩儿早已准备好的小盒子里。以后我妈妈只要看到这种跟我一般大的孩子乞讨,她总要捐钱的,我妈妈总是提醒我:“看到这些行乞的人,你想想你自己的生活,再看看人家的生活,你随手的一个善举,对人家意义重大。”所以以后我的同情心比以前深入了一些,在散发同情心的时候会考虑一下别人的生活,会换位思考一下。
后来电视台做了专题节目,揭示这些乞丐的生活。有一部分的乞丐是有组织有纪律的,跟丐帮一样。分散到不同的地盘,使出同样的手段,定时上下班,吃饭不按点,骗取别人的同情心,甚至于有些乞丐赚的比打工的人还多。所以渐渐地,我妈妈也不再提醒我要跟这些乞丐换位思考的事情,反而遇到这些乞丐,她会拉我走的远远地。到了现在,我看到街头的乞丐,我不再快速打开钱包捐个零钱,而是远远地看到他们就绕过去了,但是在绕过去的时候,内心还是有一种对自己的谴责:自己怎么可以那么不善良?
今年过年我去南京旅游,从总统府游览出来,我身上就只剩一张百元大钞和一张十块纸币。在街头十字路口行乞的阿姨,看起来不过五十岁,她看我一个人向她那个方向走去,她立刻拿着搪瓷缸子迎向我。她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小姐,帮帮忙咯。”我实在没有捐钱的念头,我打开钱包跟她说:“阿姨,我身上就只剩这些钱了,没有零钱。”我本意是想证明我没有零钱,也没有骗她,想通过真挚的行动来拒绝她。可是阿姨还是不死心,她指着自己的缸子里的两块硬币说:“好心的小姐,我给你这两块,你帮我个十块吧。”我当时的想法是:这种话你怎么好意思开口?我凭什么给你帮个十块,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可是当时在街头,人来人往,我忽然觉得有好多双眼睛盯着我,我也不能跟行乞的阿姨在街头吵起来。所以不不甘心地掏出十块,阿姨却很开心地从搪瓷缸子里倒出两枚硬币放在我的手心里,说:“谢谢你咯,小姐,有这两块硬币,坐公交车正好。”我顿时哭笑不得,这个阿姨真善良,连我的交通问题都为我打算好了。
我何时变成这样一个人呢?连施舍爱心都变得这么算计。我再也回不到少时那种一看到有人摆出乞讨的姿态立马心软捐钱的状态了,我以前看到他们行乞,我隐隐觉得自己的幸福是有愧于他们的,可随着年龄增长,我变成了自私冷漠的人,他们穿的老旧的衣服,他们在寒风中蹲坐的样子再也打动不了我,捐点儿钱就跟上了一个大当一样。善良、同情这些字眼对于我,慢慢变得奢侈起来。
我回头望了那个阿姨一眼,看着她拿着搪瓷缸子又不知迎向谁,那群被迎向的人火速向她的两侧避闪,也不说话,只是摆手,于是她又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在他们身上我看到自己的脸,渺小,冷漠,在阿姨身上,我也能看到自己的脸,渺小,虚伪,可我脑海中竟闪现出张爱玲的一句话:“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想到这里,我竟然又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