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当轿帘被掀开,叶赫那拉清宁早已没了气息,鲜血浸透了胸前的衣襟,苍白的脸上带着美艳的妆容,嘴角留下了一抹微笑,她走的是那么动人。一只浸透了鲜血的破旧香囊掉落在脚边,那是清宁初见皇太极那日在茫茫雪地中捡的,上面绣着皇太极的名字。
在我们这片辽阔的草原上,凡女子,满十二岁便可嫁为人妇。因此在我十二岁那年,父亲便早早地将我嫁给了喀尔喀马,喀尔喀马在战场上极为骁勇,是我们叶赫部公认的勇士,可他待我确实很好,不似战场上的那般凶悍,反是极为温柔。嫁给他只是因为我不愿违背父亲,父亲身子骨不好,我自小都听他的话,此等婚姻大事我更加不会忤逆。我跟着喀尔喀马四年,我只敬他,却始终无法爱他,他于我更似兄长却不似夫君,我心中向往的是一位能让我看了一眼,便永世无法忘怀的男子。
在后金建立后的第四年,也就是天命四年,努尔哈赤征伐叶赫部,我们战败了,最终整个叶赫部归顺后金,喀尔喀马战死沙场,如我一般的战将家眷皆被后金俘虏,草原上的天气本就恶劣,照看俘虏的又兵士极为凶残,根本不将我们当人看,非打即骂,就连吃食都要丢在地上让我们去捡拾,真是苦不堪言,有些身子骨羸弱的女眷不出一日便已经病倒。
遇到努尔哈赤的那日,我已经两天粒米未进,同被俘的人都争着抢食地上污秽的食物。见我只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兵士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由于体力不支,便一下子摔倒在地,抹了抹嘴角的血渍,我摇晃着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望着他平静地说道:“我吃不吃是我的事,即使我饿死也与你无关。”他举起手来还要再打,我闭上眼睛,高傲地抬起了头,这一巴掌还未落下,远处便传来了一声怒喝:“住手!”
睁开眼睛,循声望去,我认识这个苍老的男人,小时候父亲带我出游时,我见过他骑着马威风凛凛的样子,他就是努尔哈赤。
“已经饿得这般虚弱,为何不求食。”他望着我问道。
“古语有言曰:贫者不食嗟来之食,不吃大不了一死,卑微地去乞求丢掉了气节,倒不如死了。”不知为何,面对着这叱咤战场的英雄,我竟能毫不畏惧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望着我的眼神变得柔和了,微微一笑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叶赫那拉清宁,喀尔喀马是我的夫君。”我答道。
他望着我,没有说话,随后,他下令部下的人必须善待俘虏,并将我带回了营帐。给我准备了食物和衣物,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蒙古包,让我住下。我在后金的营地经过三天的调整休息,身体渐渐恢复了,面色也渐渐红润了起来,今日努尔哈赤,让人送了一套做工精巧的棉裙,让我穿着去大帐见他。
我换上了那条浅蓝的裙来到了努尔哈赤的大帐,一进门,他望着我一愣,接着说道:“你是清宁,当真是老了,差点没看出你来。”说完便笑了笑。
我本是个美人,前几天被兵士折腾得面黄肌瘦,每天蓬头垢面的,根本看不出容貌,今日精心装扮了一番,必定是明艳动人的。努尔哈赤素来欣赏有气节的人,更何况这人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此时我便知道,我定是要长住在后金大营了。努尔哈赤告诉我,我身上倒有几分他年轻时的影子,他待我很好,似女儿一般,而他平日里的饮食起居也都由我照顾,这就避免不碰上他那些意气风发的儿子们了。
天命四年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冬日,我见到了年仅二十六岁皇太极,那个夺去了骁勇善战的喀尔喀马性命的青年。
那日,他穿着一袭黑色狐裘,庄严而又内敛,他不似我想象中的那般粗犷凶恶,长相十分英俊,剑眉鹰鼻,眼神中流露着帝王的威严。他离去的时候,我连外衣都没穿便冒着风雪追了出去,只为给他送一件狼毫。他见我穿的单薄,对我道了句谢,便将那件大毫披在了我身上。
“我叫叶赫那拉清宁。”我不敢望着他,未等他发问,就小声地说道。
那年我十六岁,正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纪,仅仅是望了一眼,我便为他倾倒,将他深深放入了心中。
他笑了笑,叮嘱我快些回去,然后便离开了。而我呆呆地在雪中站了很久,看着他的背影,那时我就想,这一生也只能如此远远地凝望他吧。
那日我回去之后便染上了风寒,高烧不退,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神志不清时不断叫着皇太极的名字。我的心思努尔哈赤了然于心,于是便亲自下令将我赐给皇太极做侧福晋,他本就喜欢我,况且迎娶敌人的遗孀还可显示后金的胸怀。
也就在那年的冬天,我嫁与皇太极为侧福晋。
世间没有什么事能比嫁给自己心中最崇敬最爱的男人更好了,我想这是一个女人一生最幸运的事。即使是很多年后,想到这一刻,我仍旧会热泪盈眶,即使那个男人给了我一生的不幸。
直到新婚的那晚,他才知纳的是那个冒雪为他送衣的女子。深夜,直到宾客散去他才回洞房,我起身为他到了一杯水,他接过,望了望我,道:“叶赫那拉清宁竟是你。”
我淡淡一笑,心中不免有些苦涩地应答:“这名字,我曾亲口与王爷说过。”
他放下水杯又道:“如若换做别的女人,此刻我已走了。”
那晚,他并未离去,可以后却再未来过。
在嫁入贝勒府的第二日,我拜见了嫡福晋博尔济吉特哲哲。她很是端庄优雅,为人贤德,整个贝勒府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后来,她曾跟我说过,我是她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子,温婉平和,与世无争,一望我的眼睛便看透,不似府中其他女子。
她说的很对,我确实与世无争,可不争原因不是我不渴望宠爱,而是我深谙皇太极不会爱我,又何必将自己变成那些可怜的女子?生活在他身边,是我从前最大的渴望,现在还奢求什么?
天命十年,博尔济吉特氏的又一位格格嫁给了皇太极,是哲哲的侄女,小名玉儿。她入府时13岁,看起来是个十分乖巧伶俐的孩子。博尔济吉特氏让玉儿嫁过来,无非是哲哲只生育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又是一个部落间联盟的牺牲品,即便是身份尊贵,备受宠爱,本质上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同年,努尔哈赤染上重病,没撑多少时日便离去了,世上最后一个庇护我的人也没了。大丧之后,我又在自己房中为他念了七夜的经,也算尽尽孝心了,尽管是他给我的部落带来了战乱。
努尔哈赤逝世后,皇太极继承了汗位,我们这些女子也就成为了他的后宫。
入住汗王宫后的一个月夜,天气微凉,我独自一人在宫中的花园散步,品尝着这漫漫长夜的寂寞,走着走着却瞧见了在凉亭中独酌的皇太极。
悄无声息地藏身到一棵树后默默地注视着他,直到他倒在石桌上,我才过去。小心地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他英俊的面庞,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触,抚平他紧紧皱起的眉毛。
时间过得真快,我竟然已经在这个男人身边呆了七年了。正想得出神,他突然睁开了双眼握住了我的手,还未回过神,他就一把将我扯进怀中。我受宠若惊,任由他抱着,贪婪地嗅着他身上龙涎香和酒混合的气味。他抱着我回了他寝殿,缠绵间叫出了一个让我余生铭记的姓名——海兰珠,我流着泪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清晨,他瞧了一眼身旁的我,便起身穿衣,说了句:“朕最厌恶被人算计,尤其是被朕的女人。”
我不由得苦涩地一笑,没有说话,拿上自己的衣服离开了。
这一年年底,天聪二年十二月,我生下了皇五子硕塞,此时的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好好地将他抚养长大。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孩子还不足百日,皇太极便将我赐给了大臣占土谢图为妻。
皇妃下嫁无非为了拉拢朝臣,后宫诸多女子我的容貌算上等,23的年岁也算不上大,况且我无依无靠,无权无势,又是他厌恶的,自然是被赏赐的最好人选。出嫁的那天只有哲哲来送我,嫁妆也是她准备的,我就这样成了占土谢图的夫人。
嫁到占土谢图府中后,他待我极好,本以为,只因我曾是宫妃才如此。后来才知,当年我在努尔哈赤身边伺候时,他就对我心生爱慕,不过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兵士,不能对表露心迹。
他说此生能得我为妻,足矣。
我爱慕皇太极八年,深知这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就像皇太极不爱我一般,我亦不爱他。能做的也只是安稳地呆在府中,帮着管家打理府中的杂务,下下厨房为他做些吃食罢了。他尊重我,从不勉强,即使在房中也是一直睡在地下。
我离宫后,皇太极又接纳林丹汗的两位夫人。娶巴特马璪时,不仅送了四匹宝马四副御用鞍子,行了极为正式的抱见礼,还举行的盛大的宴会。娶娜木钟时,虽不及巴特马璪那般隆重,可也不似娶我时那般凄凉。
皇太极极具雄心报复,他迎娶后妃多是未巩固国家政治,哲哲,玉儿,巴特马璪,娜木钟还有我,都只是他帝王宝坐下的牺牲品,除了海兰珠。海兰珠虽是哲哲的侄女,玉儿的姐姐,但他封她宸妃,为她建造了关雎宫,无情如他竟也会有如此深情的一面。
本以为可以和占土谢图安度余生,不曾想他在陪着皇太极狩猎时,被一只白虎活活咬死,连个全尸都没有就葬了。更不曾想的是,占土谢图的三年孝期还未过,皇太极丝毫不顾亡臣的颜面,又一次将我赐给了大臣达尔琥。
自离开叶赫部,无论多艰辛,我从未在人前掉过眼泪,得到第二次赐婚的消息时,当着全府上下叶赫那拉清宁哭到昏厥。
这是羞辱,我本是个自尊极强的女子,为了皇太极我已隐忍了许多,可他把我当成礼品似的送来送去,我的爱真是一文不值。
我是坐在去往达尔琥府的花轿上自尽的,用皇太极赐给我的簪子,深深地扎进了心脏,终于为自己做了一次选择。
一生中爱慕我的男人不乏,可我偏偏爱上了那个不爱我的,直到生命将尽的这一刻,这便是宿命吧。
嫁了四次人,没有一次是我甘愿,女子从来都只是当权者手中的傀儡,不能左右自己,这也是宿命吧。